抗拒婚姻的叛逆女神!揭秘何仙姑信仰背后的祖姑崇拜文化
抗拒婚姻的叛逆女神!揭秘何仙姑信仰背后的祖姑崇拜文化
何仙姑,这位一心求仙而拒绝婚嫁的女性,如何突破明清广东宗族社会“男有分、女有归”的性别话语,成为不同源流何姓社区共同祭祀的祖姑婆?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廖小菁研究员,通过研究中国女性修仙传统,揭开了以未嫁女性形象为核心崇拜传统的神秘面纱。
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廖小菁助研究員,何仙姑的謎樣身世吸引她的關注,進而揭開以未嫁女性形象為核心的崇拜傳統。 圖|研之有物
谁是仙姑?踏上追寻何仙姑的旅程
“没有结婚的女性,如何在生前与身后得到社会的尊崇?”这是廖小菁最初研究中国女性修仙传统时产生的疑惑。
廖小菁在研读文人笔记、地方志及碑文等史料时发现,宋代社会有一类身份特殊的女性宗教师,既非佛教的尼姑,也非道教的女冠(女道士),她们生活在市井之间,大多没有成亲。地方上认为她们具有预知世事或治疗疾病等神异能力,常以“仙姑”称之。
然而,大部分的仙姑在去世后就慢慢被人淡忘,即便有人祭拜,除非异常灵验,或对政治、社会有重要影响,通常难以成为长久存续的信仰传统。因此,持续受人崇拜的仙姑是相当特别的存在。
其中,让廖小菁印象最深刻的两位仙姑正好都姓何:一位是活跃于宋代湖南永州的何仙姑,另一位就是本文介绍的广东增城何仙姑。
仿佛有一股无形力量的牵引,正当廖小菁在犹豫要研究湖南或广东的何仙姑时,一位家中在东莞经营鞋厂的大学同学提到,自己的司机正好来自广东增城,可以帮忙探询当地是否如宋明时期的文献所言,存在何仙姑信仰传统。
没想到同学亲自探查后发现,增城至今仍有香火鼎盛的何仙姑庙!抱持强烈的好奇心,廖小菁踏上一段追寻何仙姑信仰的旅程。
抗拒婚姻的奇女子,何仙姑的身世之谜
2011 年增城小樓何仙姑家廟廣場,正在舉行農曆三月初七仙姑誕辰祭祀儀式。 圖|廖小菁
作为传说中八仙何仙姑的出生地,广东增城有多间主祀何仙姑的庙宇,廖小菁第一间造访的就是规模最大的“小楼何仙姑家庙”。该庙目前由广州市道教协会派任的全真派道团负责管理。平日里,家庙内外笼罩着清静肃穆的氛围,一旦何仙姑诞辰庆典来临,庙外欢腾喧闹的场景往往让初次造访者极为震撼!
增城的何仙姑一年有两次诞辰庆典,分别是农历三月初七的正诞、农历八月初八的成道诞。廖小菁首次的田野调查,就选在八月初八庆典期间进行。初七的夜晚已热闹非凡,在庙外广场上,一团团男女唱歌跳舞,有些人疑似进入神灵附体状态,广东话俗称为“上童”。另有一些团体在“仙姐”的带领下,进行焚化金银纸钱、纸扎品的祭祀仪式。
根据廖小菁后来的研究,这种嘉年华会似的场景,很可能是地方土俗的“巫”文化,在传统士大夫与正统佛道专业人士眼中,是不入流的行为,但在民间却盛行已久。
这不禁令人好奇,何仙姑信仰是怎么从广东增城诞生?
广东增城邻近“神仙制造所”罗浮山,是传说中何仙姑成仙处。 图|本图根据清光绪二十年(1894)《皇朝一统舆地全图》辑录之《广东全图》绘制
仔细观察增城的地理位置,一旁即是罗浮山,为岭南地区最著名的“神仙制造所”,可以想见神灵崇拜与求仙修行传统,长期存在当地人的生活中。
当地最早出现的何仙姑人物设定,便是一名生在唐代、最终在罗浮山得道的仙人。直到宋代才逐渐将何仙姑的身世加上富有增城地方色彩的元素,例如南宋的文献提到,何仙姑的“故居”位于增城县城内,让仙姑与增城的联结更加紧密。
当代增城的何仙姑神像除了手持荷花,比较特别的是脚没有穿鞋,且庙中通常有一口水井。这些神祇造像与庙宇建筑上的地域性特征,都源自明代以来流传的故事。
相传何仙姑年少时,在梦中得到仙人传授修行之道,藉由服食云母达到轻身延年、化炼昇仙之效。抗拒家族安排婚事的她,在男方来迎娶的前一晚突然失踪,只在家中的水井旁留下一支鞋子。数日後有道士在罗浮山遇見何仙姑,祂請道士路過增城時轉達家人把鞋子收好,何仙姑在罗浮山羽化成仙的故事就此在乡里间传开。
增城派潭何仙姑庙神像,手持荷花、脚没穿鞋,该形象与明代流传的成仙典故有关。 图|廖小菁
何仙姑的传说历经宋代的酝酿、明代的发展,其庙祀版图自清代开始向外扩散。增城境内主祀何仙姑的庙宇,原本只有建于宋代的县城“会仙观何仙姑祠”,但在19世纪中叶一场大规模地方叛乱后,增城及邻县龙门的诸多何姓村庄也开始祭拜何仙姑。
廖小菁指出关键问题:明清时期宗族制度在广东泛珠江三角洲地区逐渐流行,照理来说,何仙姑的不婚身份有破坏“男婚女嫁”社会秩序的隐忧,应该不被接受才是。但是何仙姑却一直维持抗婚的鲜明形象,甚至在宗族制度最成熟的晚清时期,以融合神明与祖姑的“仙姑婆”身份,进入各大何姓社区的祠堂与庙宇。
廖小菁综合族谱在内的多元史料,从中看到地方社会不同人群扶持何仙姑信仰的意图,更发掘背后值得探讨的问题:为什么抗拒婚嫁的何仙姑,能够在宗族社会受到尊崇?
挑战父权或与其合谋?怎么合理祭祀未嫁女性
实际上,早在何仙姑信仰流传以前,广东地区自古就有女子不嫁人的风俗,很多家族历史上都曾出现不婚的女性成员。
在传统农业社会,女性是家中重要的劳动力,尤其在不富裕的家庭,很多女性为了维持家计、或照顾幼年失怙的弟妹而终身不嫁。至于菁英家庭的女兒也未必要进入婚姻才能讓後半輩子有所依托。
早期這些未嫁女姓的兄弟及後人為了感念其貢獻,或不想讓親人魂無所依,會在她們往生後供奉香火。然而,到了明清時期,當地逐漸成為宗族體制盛行的社會,想繼續祭祀未嫁女性就沒這麼簡單了。
在宗族体制下,这些女性违背了以夫家为依归的理想,连原生家庭都不能在家中神龛或宗族祠堂供奉牌位。为了让地方上既有的未嫁女性祭祀传统,得以在宗族体制下延续,势必得想出一套不违反宗族价值观的逻辑。
“有功于宗族”成为合理祭祀未嫁女性的说辞。廖小菁从族谱中看到许多类似记载,例如增城邻县龙门的麻榨白芒何村,有祭祀九世祖何碧琛长姊的传统。相传何碧琛自幼父母双亡,何家大姊为了抚育幼弟成人,终其一生未嫁。
何碧琛在元代至顺年間被舉任為福建南安縣主簿,後人視其為發揚何氏家業的奠基者。何大姊因養育何碧琛有功,被以「何小姑」之名記入族譜與縣志列女傳,成為歷代承享白芒何氏子孫香火的祖姑婆。
换言之,地方社会想到的理由是,这些女子因成功维系家族男性血脈,或因其他足以光宗耀祖的事蹟,才破例以「祖姑」身分納入宗族祭祀。
何仙姑信仰的正当性,便是在泛珠江三角洲地区特有的祖姑崇拜传统中得到强化,更在晚清民变中,成为凝聚增城周边不同何姓宗族的关键力量,藉由共同祭祀何仙姑,结成同姓互助联盟,一起挺过人心惶惶的混亂時局。
对于宗族以符合礼法的话语,合理化地方社会祭祀未嫁女性的传统,廖小菁提出她的看法:
“历史的行动主体始终是人,虽然身处既定的社会结构、面对特定的历史情境,人们还是可以做出选择,而「信仰」一直提供人们行动的资源。”
走入田野的历史学家,何仙姑的故事未完待续!
廖小菁在香港中文大學歷史學系攻讀博士時,開始以歷史人類學方法,研究何仙姑信仰與華南地方社會變動。 圖|廖小菁
廖小菁是在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攻读博士时,开始投入何仙姑信仰与华南地方社会的研究。刚入学不久,她就迫不及待前往增城考察何仙姑诞辰庆典,课余闲暇则常去香港新界与西贡看村人做仪式。
让廖小菁印象深刻的是,每逢神诞或过节,当地人都会扛着烤乳猪去拜神或祭祖,祭拜完后大家一起分食。老一辈新界人一早醒来,会帮祖先牌位前置放的水碗换水,意思是请祖先梳洗。历史悠長的西貢佛堂門天后古廟,有一間偏殿是天后寢宮,因人們認為天后娘娘辦公之餘也要休息。
粤语有一句话叫“人神一理”,形容人怎么过、神就怎么过。对生活在广东、香港的居民来说,神明世界的运作逻辑如同人間,人神之間的關係相當親近。
馬來西亞霹靂州太平增龍會館春祭。當地華人移民延續原鄉祭祀文化,會扛著烤乳豬祭祖。 圖|廖小菁
由此可知,不同於传统的歷史學較重視文獻的歷時性分析,廖小菁的研究方法還包含人類學的參與觀察,她走進研究對象的生活中,蒐集文字以外新的研究材料。
此外,實際走入田野也有助了解史料產生的脈絡,這對研究地方社會複雜的權力關係特別有用。例如族譜是研究地方社會變動的重要史料,但光看族譜還是難以理解這是誰寫的?為誰而寫?為何要這樣寫?必須回到歷史現場才能設身處地理解。
“我的何仙姑研究更接近「社会史」,透过分析宋代到19世纪中叶的史料,探讨地方社会的变动,了解信仰与社会如何相互建構彼此。”
廖小菁藉由何仙姑这把钥匙,解开了宗族势力下泛珠江三角洲地区祖姑崇拜的成因。目前她的研究足迹已延伸到有许多广东移民的马來半岛,探索何仙姑信仰于19世纪中叶之后“过番”南洋的故事,分析海外华人如何透过信仰化解冲突、凝聚认同。
“何仙姑的故事还没写完!”廖小菁跃跃欲试地说。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引导着她游走在不同国度,看见影响华人社会最核心的内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