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而死。为何而生 |墓园三部曲之三。墓碑、墓志、纪念碑
为何而死。为何而生 |墓园三部曲之三。墓碑、墓志、纪念碑
导读:死亡究竟是什么?生前、身后应该如何被记得?如何死、为何而死……这些问题,或许可以从墓园的设计中找到答案。本文通过对比欧美墓园、军人公墓和战争纪念碑的设计理念,展现了不同文化背景下人们对死亡的理解和生命的思考。
一生的总结
对于死后要如何被人记得,许多欧美人可是卯足了劲。墓志铭或写上自己的职业,告诉大家生前做了些什么事,或一生的挚爱、一生的志业等等。如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斐逊的墓志铭,便这么写着:
“托马斯·杰斐逊——《独立宣言》的起草人、《弗吉尼亚宗教自由法案》的起草人、弗吉尼亚大学的创校人,埋葬于此。”
杰斐逊葬于他为自己设计的居所蒙蒂塞洛,亲撰的墓志对于其总统生涯只字未提。(图片来自:Christopher Hollis / Wikimedia Commons / Public Domain)
杰斐逊提到了《独立宣言》这份关系美国立国的文件,当年他起草这份如此重要的文件年仅33岁;《弗吉尼亚宗教自由法案》代表自由的精神,直接影响了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身为弗吉尼亚大学的创校人,他创建了影响世世代代的教育志业——相比较之下,政治只是一时的。墓志铭上他所提到的三件事,关系美国如何成为今天美国的样貌,是杰斐逊真正在意的人生成就。
小仲马在蒙马特公墓中的陵墓,同样刻着作家生前为自己写的墓志铭:
“吾寓于生,吾寓于死。吾固重生,尤重于死。生有时限,死无穷期。”
(Je me constituai dans ma vie et dans ma mort qui m'intéresse bien plus que ma vie car celle-ci ne fait partie que du temps et celle-là de l'éternité.)
这段文字笔者推测来自清末翻译家林纾,"仲马"的音译即来自林纾福州家乡话。
小仲马的墓志铭刻在其墓顶天花板上(摄影:朱世人)
卢梭的墓志铭:
“睡在这里的,是一个热爱自然和真理的人。”
物理学家玻尔兹曼生前成就涵盖了发现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统计解释,他的墓碑上除了姓名、生卒年,只写着他发现的熵公式:
“S=k. log W”。
玻尔兹曼之墓(图片来自:Daderot / Wikimedia Commons / CC BY-SA 3.0)
法兰西民族英雄、法国前总统戴高乐的墓碑上只刻了他的名字与生卒年:
“夏尔·戴高乐 1890 - 1970”。
简单明了,一目了然。
墓志铭以几个字、一句或一段话将人的一生做总结,这样的概念也延伸到某些墓碑的形式上。在巴黎的四大公墓,可见到对于墓碑的设计非常讲究在意者,以雕塑或造型叙述墓主是什么样的人、在他人心中是什么样的人、希望如何在后人心中留下最后的身影。例如有不少的乐器造型墓碑,用来表达墓主生前是音乐人,同时也有不少的舞者雕像,如芭蕾舞者尼金斯基(瓦茨拉夫·尼金斯基)的墓上,即是舞者生前最知名的芭蕾舞剧角色彼得鲁什卡(彼得鲁什卡)的像。
尼金斯基墓,位于巴黎蒙马特公墓,墓上的塑像是尼金斯基生前最知名的舞剧角色(图片来自:en-mno / Wikimedia Commons / CC BY-SA 3.0)
也有运用独特的造型、雕塑,或是只有亲人才能意会的象征制作墓碑。湖林墓园中有一座风帆造型的墓碑,是一对钟爱逝去女儿的父母,在女儿生前最爱的湖边风景,以风帆的造型为她造墓碑。如果园方没有说明,访客多半会以为是一座在墓园中的艺术品。衬着远处的湖景,这座墓碑犹如风帆在水上掠过,不锈钢的材质,也与波光粼粼的湖水相映成趣。
到墓园中拜访名人的墓、读名人的墓志铭、欣赏有趣的墓碑、有意思的墓志铭,在欧美是一项颇受欢迎的观光活动,也有专业的导览带团。相较而言,台湾多以家族墓安葬,少有个人的呈现,除了像是邓丽君的墓园开放大众参观,类似的例子并不常见。近年来多采火葬,也有树葬、海葬,相对而言的确环保许多,但是少了墓碑,似乎也少掉了最后还能幽自己一默的机会,表表达对死亡的淡然。
作家乔治·罗登巴赫之墓,把握了人生最后幽默的机会(摄影:朱世人)
去个人化的军人公墓
相比较巴黎四大公墓或如湖林这样的私人墓园里,各式各样的墓碑与墓志铭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欧美国家的军人公墓,却是全然看不到一丝丝个人意志的展现。
军人战死沙场,遗体多半就地掩埋。谁知道战争会打到何年何月呢?第一次世界大战,英军在欧陆的伤亡惨重,几场重要战役的战场,便成为阵亡英军的最后归所。发生于二战、知名的诺曼底登陆,奥马哈海滩是五支登陆部队中伤亡最惨重的地方。诺曼底高地,即当年奥马哈海滩的上方,便成为9千多名当年魂断滩头或陆续在欧陆战场上阵亡的美军将士之墓园。纪念馆东侧半圆形花园区内的失踪者墙上刻有1,557个名字,以玫瑰花结标记着那些被找到并被确认的人的名字。
诺曼底美军公墓(摄影:朱世人)
美国后来打了几场没有结论的战争,就地安葬的政策于是转向。为了不使子弟兵的墓落于敌方,因此会想尽办法运回国安葬。首都华盛顿近郊的阿灵顿公墓,便是其中规模最大的军人公墓。由于美国退伍军人即使回乡多年后过世,仍然可以申请在美国本土的军人公墓安葬,包括他们的亲属,造成阿灵顿公墓不断扩建,目前已经有40万人在此安葬,且仍在扩建之中。阿灵顿公墓的网站上有一段话:
“从独立战争到今天的各种军事冲突,美国每一场重大战争皆有军人安葬在阿灵顿国家公墓。因此,这座墓园反映了我们国家的历史。”
(Service members from every one of America's major wars, from the Revolutionary War to today's conflicts, are interred at ANC. As a result, the history of our nation is reflected on the grounds of the cemetery.)
不论是阿灵顿公墓,或是诺曼底的美军公墓,最明显的特色,就是清一色白色大理石的墓碑。大多数是十字架,少数是大卫之星。所有墓碑间距皆同,尤其在诺曼底的美军公墓,因为是相当平整的地面,因此不论正向或是斜向视角,墓碑都是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墓园里没有官阶之分、没有种族之分,所有人的墓碑都一样高、一样宽、一样的颜色。
美国阿灵顿公墓(图片来自:IP Singh / Wikimedia Commons / Public Domain)
诺曼底的美军公墓埋有三位将军,其中一位在诺曼底登陆不久后即阵亡。三星上将莱斯利·麦克奈尔是墓园中官阶最高的军官,他的墓碑在2010年之前没有作任何其他颜色的标志,仅在白色大理石上刻了名字、官阶、出生的州与死亡的日期。2010年因为追赠官阶须更换墓碑,才以金漆凸显刻字。
莱斯利·麦克奈尔墓碑2010年之前(上)与之后(下)(图片来自:Wikimedia Commons / Public Domain)
老罗斯福总统有两个儿子葬在诺曼底,一位是将军,在二战中过世,另一位是上尉,于一战中阵亡。要寻找他们的墓碑,也是须按照字母的排列。在死神的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军人公墓这样的安排,颇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意味。国家至上,战争机器的启动,唯有置个人死生于度外,才能凝聚出力量,而非凭分散的个人意志。国家的生存,倚靠战场上这些人无差别的贡献——他们的生命。
大地的伤痕——战争纪念碑
这样的阵列,显现出国家的意志。而在美国本土,有另一处同样是用阵列方式做的呈现,却是无尽的哀伤——林璎(梅雅·林)的越战纪念碑,虽然是相似的手法,但在这样的安排面前,国家是受质疑的角色。
越战纪念碑(图片来自:Mariordo / Wikimedia Commons / CC BY-SA 3.0)
1982年时林璎还是耶鲁大学建筑系大三的学生,她以几笔大色块的方式表达了对越战纪念碑的想法,参加匿名的竞图,在近1,500件作品中拿到了首奖。虽然过程起伏,但获得当时的国家艺术委员会主席J.卡特·布朗支持,终于突破层层关卡,于决选获奖。
林璎的越战纪念碑设计图(图片来自:美国国会图书馆 / 公有领域)
这件当年备受争议的作品,在今日看来却已是再正常不过。林璎没有歌功颂德,因为越战在美国早已被定性为失败的战争;但是她也没有指责,只是让那5万多个将士的名字,按照时间顺序与字母排列,通过两道黑色镜面的花岗岩,呈现在访客面前。前来寻找自己同袍、在那镜面中也看到了自己的退伍军人,往往在黑色镜面花岗岩前不能自已。
越战纪念碑的黑色花岗岩镜面墙(图片来自:Meutia Chaerani - Indradi Soemardjan / Wikimedia Commons / CC BY 2.5)
林璎设计的两道镜面墙通过下挖与填土制造高差。一道墙指向代表美国建国的华盛顿总统的纪念碑,另一道墙指向将美国重新统一的林肯总统的纪念堂。在1995年获得奥斯卡最佳纪录片的影片中,林璎娓娓道出她在构思越战纪念碑时的想法。她说:“我有一股把大地撕开的冲动。”林璎以大地的伤痕,代表人民全体受到的伤害。而两道墙的指向,也在告诉前来到访的人,国家是怎么样走到现在的,是伤口该愈合的时候了,而那5万个名字不会、也不该被忘记。前来面对镜面的当下,伤口正在愈合。
越战纪念碑(图片来自:Timothy J Brown / Wikimedia Commons / CC BY-SA 3.0)
韩战纪念碑(the Korean War Veterans Memorial)在国家广场(the National Mall)东西向轴线旁,与越战纪念碑南北相相对。这场在美国被称为“被遗忘的战争”的纪念碑与越战纪念碑有相似的处理,但是意境不同。韩战纪念碑相当容易引人注意的是19尊仿佛行走在朝鲜半岛原野上的美军雕像。而那只是纪念碑的一部分。
韩战纪念碑的美军雕像与姓名墙(图片来自:NPGallery / Wikimedia Commons / Public Domain)
记忆之墙
韩战纪念碑虽然也将阵亡将士的名字刻在黑色镜面花岗岩上,却另外采取了不同的做法,在姓名列之外,呈现了许多许多的面孔图像,且不只有美军的面孔,也有受联合国所派、其他国家的军人、甚至也有解放军与北韩的军人,以及平民。战争中、战场上也许曾属于不同阵营,但同样是逝去的生命。是这场“被遗忘的战争”所不应该被遗忘的。
美韩两国总统相携走过韩战纪念碑映有军人及平民面孔的记忆墙(图片来自:The White House / Wikimedia Commons / Public Domain)
死亡究竟是什么?生前、身后应该怎样被记得?如何死、为何而死……从墓园的规划、墓碑的设计、墓志铭的撰写可以看到生命的百态。何谓家、何谓国,选择葬在什么地方,也存在其背后的意义。诺曼底的美军公墓不远处就是德军的公墓,规模小得多,不如美军的相对大气。墓园的位置选择显然与墓碑的阵列一般,都是国家意志的展现,是胜利者或战败者姿态的再度展演。美军与德军阵亡将士一起成就了这场战役,如今则一起享有远处阵阵拍在滩头的浪潮声、墓园周围的松林因风摇曳的声响……不再有大批船舶靠岸的引擎声、或是机枪子弹的呼啸。
诺曼底登陆点奥马哈海滩(摄影:朱世人)
如果有机会,读者不妨去看看梵高的墓,在梵高最后生活的小镇奥韦尔-苏尔-奥兹,位于山上的墓园里。梵高的弟弟西奥也葬在一旁。若好奇为什么选择葬在此处,也许走出墓园,看到外面无尽的麦田,便会了然。这不正是梵高最常作画的地点?既是画家钟情所在,应该也是西奥希望梵高被纪念的方式。
梵高于1890年7月,即生命最后一个月完成的作品,描绘居住小镇奥韦尔雨中风景(图片来自:Wikimedia Commons / Public Domain)
湖林墓园中有一座墓,以嵌在地上的墓石代替立型的墓碑,墓主是明尼阿波利斯最初的城市规划者。他告诉后人墓上毋须墓志铭,因为山下的那座城市就是他的墓志铭。想想我们之中,有多少人能以一座城市作为自己的墓志铭呢?相较而言,台湾人为了庇佑后人而讲究风水,西方人似乎更讲究个人的叙事。
当我死去的时候,亲爱的
你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
也毋须浓荫的柏树
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
淋着雨,也沾着露珠
要是你愿意,请记得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我再不见地面的青荫
觉不到雨露的甜蜜
再听不到夜莺的歌喉
在黑夜中倾吐悲啼
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
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许,我也许我还记得你
我也许,我也许我把你忘记
徐志摩译自19世纪英国诗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Christina Rossetti)的《歌》(Song),好似诗人的墓志铭,自叙着想象的坟外风景。如果有机会筹划,读者理想中的墓园景观,会是什么样的风景呢?
“清明特辑-墓仔埔也敢去”完整报道
[1] 导言:我们与死亡的距离|清明特辑
[2] 死亡在生活之间|墓园三部曲之一。巴黎四大公墓
[3] 肉身与意念共同的旅程。斯德哥尔摩林地墓园
[4] 生活在死亡之上|墓园三部曲之二。明尼阿波利斯湖林墓园
[5] 未完成的诗意所在|亡者之城。圣卡塔尔多墓园
[6] 为何而死。为何而生 |墓园三部曲之三。墓碑、墓志、纪念碑
[7] 走进台湾的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