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慎：中国古典小说的审美特征
周先慎：中国古典小说的审美特征
中国古典小说的审美特征，特别是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的特点，一直是文学研究的重要课题。本文从"传神"这一独特的美学概念出发，深入分析了中国古典小说在人物塑造方面的艺术特色。通过大量古代文学作品和理论的引用，揭示了"以形写神"和"遗貌得神"两种表现手法的精髓，为我们理解中国古典小说的艺术魅力提供了新的视角。
同学们好，我今天讲的题目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审美特征。讲到审美特征，总是和小说的艺术表现联系在一起。那么中国古代小说的艺术表现有什么特点呢？
人们用它来和外国的小说相比较，会首先感到中国的古典小说，特别是白话的长篇小说，由于受到古代书画艺术的影响，很注意故事情节的提炼和组织，情节总是非常生动曲折，引人入胜，很少像外国小说那样进行静态的环境描写和心理描写，这是一方面的特征。但是小说是以创造人物形象为主要手段和主要任务的一种文学形式，所以它的审美特征主要是集中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情节再生动，再吸引人，但是如果人物没有活起来，很苍白，或者是不能反映什么社会内容，这篇小说的思想艺术成就也是不高的。因此我们今天讲中国古典小说的审美特征，我们主要就是讲人物形象上、在人物描写上所表现出来的特征。而这个特征最具中国特色，最有中国传统的内容在里边，就是一个传神问题。特别是对于形神关系的处理是比较灵活的。
中国传神的理论最早是由绘画提出来的。东晋的大画家顾恺之曾经提出了“以形写神”和“迁想妙得”的理论。在《世说新语·巧艺》篇当中收录了好几则顾恺之作画的故事，其中有两条是最著名，影响也最大的，包含着很深刻的美学的道理。其中一条说：
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睛。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这个阿堵是六朝时候的一个口语，就是“这个”的意思，这个地方是指眼睛。画画，最主要的要画眼睛，这是一则故事。另外一则故事，就讲他给一个叫裴楷的人画像，有这么几句：
顾长康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人问其故，顾曰：“裴楷俊朗有识具，正此是其识具。”看画者寻之，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
就他在他的面颊上画了三毛，画了以后，这个人的精神就出来了。这两个故事说明了两层道理。第一点，绘画是要追求传神的，而传神要借助于形来表现，故事里边的眼睛和三毛都是用来传神的形，这就说明是要以形来写神。第二点，能够传神的形是因人而异的。有的人是从眼睛来传神，有的人是从三毛来传神，各具特点。画家要抓住不同对象的不同的特点来进行处理。
宋代的苏轼是一个大诗人，也是一个大画家。他在传神问题上有很丰富的实践，也有很精深的总结。他有一首诗，讲诗画的传神问题，有这样几句：
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节选）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
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
就是画画不能只追求形式，只求形式这样的认识，跟小孩子一样幼稚。作诗不能做什么题目，就局限于这个题目，不能超出，不能突破——我们叫粘题。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一定不懂得诗歌艺术。特别重要的，他讲到诗歌和绘画有共同的特点和共同的规律，就是都要求传神，而且要求天工，就是真实自然、清新，要富予神韵。这是在诗画艺术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传神理论。
中国的古典小说受诗画艺术的影响，也很讲究传神，特别是在对于形神关系的处理上，常常是非常灵活的，处理得非常好。
为了理解形神关系的处理，我想先说明对形神的理解是有不同层面的。譬如说形，第一个层面就是指人的容貌，外貌，或者外在的形体特征；第二个层面就是指人物的言语、行为、人物之间的关系、人物所生活的环境等等，我们叫它生活的形态。
神也是多个层面的。第一个层面就是指人的精神风貌，精神气质；第二个层面就是更丰富的内容，包括人物的思想性格、思想感情、趣味格调、生活理想、生活追求等等，就是属于精神思想方面丰富的内容。因此神具体到人物的时候，它的内容是非常丰富的。神还有第三个层面，就是要和顾恺之所提出来的“迁想妙得”结合起来。什么叫迁想妙得？就是指画家或者说艺术家，通过艺术的想象，把自己的思想感情、理想追求融入到自己所描写的客观对象当中。这个时候这个神就包含了主观，艺术家的主观精神和客观事物所描绘的对象的精神——这个神，把它结合起来了，这样就达到一种主客观相融合的新的艺术境界。
几乎所有的成功的艺术作品都同时包含了艺术家主观的神和他所把握的客观对象的神，都是主客观神的内容的融合。这是关于形和神的不同层面的认识和理解。
中国的古典小说在形神关系的处理上，主要是两种形态。一个就是以形写神，达到形神统一，形神兼备。另外一个就是对以形写神的一种灵活处理，就是为了传神而省略掉，或者是有意的消减一些非本质的、次要的东西，而去突出强调最能传神的那些特征，这个我们叫它“遗貌得神”，或者叫“略貌取神”。
下面我们就结合具体的例子来对这两个问题进行一些分析。先说以形写神。我们先说形的第一个层面，就是指人的外貌，或者是外在形体动作的特点。我们常常在小说里看到作者为了歌颂他所喜爱的人物，把他的外貌写得很美，身材写得很高大，来表达他对所歌颂人物的思想感情。
我举一个例子，在《三国演义》温酒斩华雄这一节中，很有意思，小说分别对华雄和关羽的外形进行了描写，这个描写在前后出现，但是具有对比的意义。它对华雄的外形描写是这样写的：“其人身长九尺，虎体狼妖，豹头猿臂。”对关羽是这样写的：“见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就紫红色的，声如巨钟，立于帐前。”你看这个描写很有意思，两个人是一般高的个子，都是身长九尺，当然这是古代的尺子，要比现在短一点，但是也是很高的。但是一个在高大当中显得英俊威武，而另外一个在高大当中显出一种猥琐的形态。因为他是“虎体狼腰，豹头猿臂”。所以这样的外形描写不仅仅是表现了不同人物的精神面貌，精神气质，而且也表现了作者对他所描写的人物的一种思想感情。这是从外貌，就是外在的形体来表现这个人物。
另外像《聊斋志异》这样的充满幻想的、比较偏重于写意的小说作品里，常常是显得比较空灵和富于诗意。读者常常不是从作者所具体描写的工笔细描那样（了解）人物的外貌，而是通过他的一些形体动作，让我们去想象他的美姿容和风采。有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聊斋志异》有一篇作品叫《晚霞》。《聊斋志异》常常写花妖狐媚或者是鬼神，但是这些形象都非常美，并不是非常可怕。像《晚霞》这一篇就是写鬼男鬼女之间的恋爱，但是它把这个恋爱写得非常美，它为了写鬼女的美、为了写爱情的美，一开始并不直接写她的容貌，而是通过她的舞蹈动作来描写。他是这样写的：
内一女郎，年十四五已来，振袖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飏下，飘泊满庭。
这个地方只是写花、写舞，并没有直接写晚霞的容貌，但是我们可以从她的风姿绰约和飘渺灵动的舞姿和动作中，可以想象出她的美，也可以想象出她对美的追求的那种精神风貌。
清《详注聊斋志异图咏·晚霞》
我们前面讲了形的另外一个层次，就是指生活的形态，包括人物的言语、行动、人物关系、生活环境等等。这个在《儒林外史》当中有非常突出的表现。
《儒林外史》写范进，大家都非常熟悉的“范进中举”，写范进一生追求科举考试，长期失望的这种辛酸悲苦的经历中，来表现他的思想性格。他中举以后，喜报传来，他并不在家，因为家里很困难，没有饭吃了，他把家里的鸡送到集市去卖，他正在集市上卖鸡。报喜的人来了以后，告诉他高中了，但是范进以为是骗他的，“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这是他听到喜报传来的时候的表现。后来证实了，真的高中了，一下子高兴得发了疯，然后他的岳父一巴掌把他打得醒了过来以后，他对于录取他做举人，而且取得第一名举人的周进周学道，感恩戴德。小说里面有一段写他怀着感恩戴德的心情，去送周学道：
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着，直望见门枪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
只是如实地拍下一个镜头，但是范进那种恭谨的，对于周进感恩戴德的心情和神态，栩栩如生地活现纸上。这就把两个人物的关系，在特殊的时代条件下的特殊的关系——一个要参加科举考试，一个把他录取了，而经过长期失望、突然一下子理想实现了，这样一种关系，传神入妙地表现出来了。
还有范进的老丈人胡屠户。对他的内心世界的揭露、对他的灵魂的揭露，也是通过他的言语行为和范进之间的关系来表现的。范进刚中秀才的时候，他当然也很高兴，但是把范进教训了一通——范进希望到他那里去借钱，要去参加举人的考试，他把范进骂得狗血喷头，说他是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不撒一泡尿来照照自己是一个什么人，想去考举人。但是一旦范进考中了举人，他对范进的态度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称呼也变了，原来叫范进“现世宝穷鬼”，现在就改为“贤婿老爷”了。特别是写到，范进被他一个巴掌打得醒过来以后，范进从集上回家，他的衣服因为发疯在地上滚皱了，这个胡屠户就在后边一路上把他滚皱的衣襟扯了几十回。
另外特别精彩的是写他贺喜。第一次是范进中秀才，他怎么去的呢？他是（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注意这是他屠户的身份。到了范进的家里以后，兜头一顿骂，然后把自己带去的大肠和一瓶酒吃光了，“横披着衣服，腆着肚子去了”，很得意的。这是范进中秀才的时候。第二次贺喜是范进中了举人，写他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还带了钱，后边还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注意这些地方都写得非常好，因为他是个宰猪的屠户，所以跟着个烧汤的二汉——去了以后，说尽了祝贺道喜的甜言蜜语，得到范进六两雪白的赏银以后，千恩万谢，低着头笑眯眯地去了。你看前后两次写胡屠户给范进贺喜，都是屠夫身份，都是送礼，但是因为秀才和举人的差别，礼品的规格和送礼人前后的态度完全不一样。这可以说是写到了人物的心肝里边去了。
这就是《儒林外史》通过形来写神，把人物的内心世界非常生动、非常突出地表现了出来。《儒林外史》是纯写实的作品，《聊斋志异》充满了幻想，充满了写意的这种艺术描写。我们前边在《晚霞》里边也可以看到了，比较空灵、充满诗意的一种表现。
《聊斋志异》从第二个层面的形，生活的形态，来写人物的内在的精神面貌的、最突出的一篇作品，就是大家很熟悉的《婴宁》。《婴宁》里写一个狐狸精，这是一个在蒲松龄所生活的时代独异特出的妇女形象，她天真、爽朗、纯洁、娇憨，不受封建礼教的束缚，而且也不受世俗的那些观念影响，完全是超出了当时的时代和生活环境的一个高洁妇女。这个小说就创造了一种充满诗意的艺术氛围。这个艺术氛围主要是通过婴宁的笑声、她和花的关系——她特别喜欢花，在不同的场合拿着不同的花，有不同的笑的姿态和拿花的姿态，来写出了这样一个充满诗意的艺术氛围。读完以后，掩卷沉思，我们就会发现，原来小说里面充满诗意的艺术氛围，正是女主人公内在的风神、内在精神的一种幻化，这是以貌写神，小说当中最常见的一种艺术处理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