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传意境的现代演绎——以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为例

禅传意境的现代演绎——以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为例

摘要：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是中国本土建筑师刘家琨的早期标志性建筑作品，也是中国园林式博物馆的典范之一。该项目深受禅宗美学的影响，将禅意融入空间设计中，同时与地域特色相结合，展现了独特的本土化设计策略。文章从禅宗美学和禅佛文化的角度出发，分析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在设计理念、空间布局及元素布置等方面如何在继承中国传统佛教禅宗园林艺术的基础上进行创新，探讨禅宗园林的现代转译与当代价值。

关键词：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禅宗；园林艺术；现代转译

一、引言

中国古典园林在造园形式与意境营造都受到禅宗哲学和美学的深远影响，不仅禅佛文化的直接产物—寺庙园林如此，皇家园林、私家园林亦然。禅宗美学的核心在于追求一种超越形式的内在体验，主张“以心造景，以景观心”，将自然界的万象转化为内心世界的映射。如葛兆光所述，禅宗塑造了一个空旷且虚无、无边无涯的宇宙观，同时将这个宇宙观深植于人内心，让外在客观世界与内在主观心灵达到微妙的平衡与统一。在禅宗美学的启发下，造园审美的关注点从单一的物质空间形态转向对山水之美所引发的深层情感和精神境界的探索。文章主要通过文献考证与实地调查相结合的研究方法，深入分析鹿野苑石刻博物馆中体现的禅佛文化，旨在揭示禅学思想如何影响并赋予鹿野苑石刻博物馆特殊的文化意义和表现手法。

二、“兰若”之境

印度佛教寺庙在梵文中被称为“阿兰若”“阿练若”或“兰若”，原意指树林。这些词汇后意译为寂静处、空闲处、无净声、远离处、空家，成为佛寺的泛称，可见寂静、清净的园林环境被视为达到内心净化的重要条件。

鹿野苑博物馆是一座私人的小型主题博物馆，主要收藏并展示西南丝绸之路范围内的佛教石刻艺术品。选址在远离城市的自然环境中，将自身置于川西民居农家竹林的自然风貌中，包围其间的农舍与紧邻的河滩野地，为其提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幽静背景。建筑师在因地制宜的同时结合其特殊的宗教需求，在物理空间上创造隔离，将建筑从日常生活中剥离出来，在精神层面上为观者提供一种超脱日常、进入佛教秘境的体验。

鹿野苑博物馆空间形态设计将佛教宇宙观融入园林空间中场地周围三面封闭，场地内以博物馆为中心展开，地势环境为方形，使场地内部形成一个静谧的中心，提供了一种内省的空间氛围，在视觉和感官上强化了访客的焦点将其集中到博物馆本身。这种空间的组织方式与佛教宇宙观中的“向心型”特质吻合。而面向河流一侧设计为开放式布局，使得建筑在空间上融入更为宏大的自然环境之中，以超然之心灵与山水应对。

三、“幽微”之境

“幽微”之妙境用以借喻玄奥精微的佛学大义。在园林中，“幽微妙境”成为禅性审美的重要方面，其体现禅宗重视的“心随境转”与“境由心造”的思想。园林不仅是外在自然环境的艺术再现，更是一种内心状态的外化。通过表达园林审美中的“幽妙”禅境，以“隐现”“穿插”“疏密”“引水”等手法运用去获得幽静，以“曲径”来“通幽”，在视觉和感知上制造“偏径”，从而“顿置婉转”。

入口处以佛像雕塑为景观主题设置对景，引导游客进入基地，没有设置指示牌。在佛教和禅宗中，“道”被视为一种超越常规言语和形式的存在，其不可言不可名，主张“道不可言”“言语道断”的理念。因此，“以心传心”和“不立文字”成为理解和体验禅宗的重要方式。所以在游走鹿野苑时，几乎没有指示牌来引导，均是通过景观来进行引导，沿途通过引入和布置具有象征意义的佛像雕塑，无言传达禅佛深层的精神和文化信息。

结束较为宽敞的入口过渡空间后，石狮子雕塑引导游客进入博物馆的空间序列，展品不经意出现在右侧竹林，吸引观者参观。在序列端部设置一个展示的小高潮，与水结合的白色碑铭作为一段游览的小结及下一阶段的过渡。对于信徒而言，引导空间是由世俗生活向佛国圣境深入的精神旅程的开始，帮助信徒在心理和情感上从外在的喧嚣中抽离，进入更为宁静、净化的状态。这一空间使人逐渐摆脱尘世浮躁，承担着引导人们迈向更神圣境地的角色。

在观者来到建筑前的过渡阶段，保留了大量自然生长的高大植物，采取退让、错动成组的平台，通过若隐若现的对景关系来制造期待感，通过错台台阶后，隐约可以看见建筑入口，是前面空间铺垫带来的柳暗花明的效果，“露其要处而隐其全”，即身处其中，窥得一处，如同进入禅宗空灵世界。

前导空间注重景色的“隐”与“藏”，在到达主体建筑的道路几经曲折，沿途设置碑、牌坊、水体等元素线性展开，结合视觉明暗的变化，步移景异，使宗教氛围得到逐层渲染。同时延长游线，避免观者过快到达建筑或过快将鹿野苑全貌一览无余，人行其中，路线和视觉被有意限定，有很强的收缩与过渡作用：加强观者对周围环境的感知，使其在接近主体建筑前，已经在无形中经历心灵洗礼，浮躁与杂念被逐渐褪去，为观者进入接下来的主体－－即景观序列之“高潮”部分，提供最佳的情感基础。

粗糙的混凝土坡道从慈竹林中穿越而出，向上延伸至半空中的建筑入口，象征性表示观者从地面的繁杂现实，逐渐上升至更高的精神层面——随着坡道的升高，人们仿佛脱离俗世，逐步进入须弥意象中。建筑前的莲花池，则直接引入禅佛象征与意象，在净土宗的佛经中对极乐世界的描绘中，所出现的“八功德水”的七宝莲池，以大水池、水庭的形式出现在主建筑殿堂的前面，象征清净、和谐与圆满。

建筑前的引导景观体现佛教宇宙中的另一种典型特质——层级性。错台台阶与逐渐上升的坡道不仅制造反日常体验，同时也表现在序列上建筑即景观一一登记上的不断升高。在佛教哲学中，宇宙被视为一个多层次、有序的结构，每一层都代表着不同的精神和宇宙状态，从烦恼的世间到达极乐的净土，反映从俗世到佛境的修行过程。这种层级上升的路径，引导参观者在进入主体建筑前，经历从世俗向更高精神层面的转变，体验从烦恼世界向清净净土逐步提升的过程。

在观展过程中，刘家琨以平叙的手法让观者集中精力于展品中，最大限度地将展品呈现给游客。二层通往一层的阶梯上运用非日常的尺度，强化参观者对空间体验的感知。当观者从二层通过特殊设计的阶梯折回一层，返回大厅，一层的水池反射了入口大厅的巨幅南传佛教历史壁画，由雕刻、塑像标定的历史化在粼粼波光中，演绎“佛真法身犹如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的禅佛意境。离开时，访客通过另一侧的狭长出口，延伸了参观者对外部环境与室内空间的对比感知。出口处设置水渠，嵌于混凝土中，水流在末端轻微喷涌，引导访客在离开时仍能沉浸在禅宗的精神体验中。

建筑出口，先以相对局促的空间过渡，转而进入敞开的两个分流路径，一条通往鹿野苑二期，另一条返回的路线。鹿野苑二期由四个相对独立的展馆组成，四个展馆主要围绕一个近似三角形的林间空地布置，展馆的一侧设计有开放式的柱廊，增加建筑的视觉透明度和空间流动感，且半遮蔽的结构，使得自然光线可以柔和洒入，与周围的景观和谐融合。而“地宫般”的展览空间，通过其幽暗的氛围，加强展品的佛性与神秘感和观展的沉浸感。

四、“空”之境

“空”是包括禅宗在内的整个佛教的基本义谛，即一切法（事物）都没有自性，都相互依存和相互影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物质世界（色）和宇宙本质（空）不可分割，物质世界是空的表现形式，而空则是物质世界的本质，需要从现象去把握“空”。禅宗强调“空”是非抽象、即时的存在，其是即时即地的存在并显现于具体物象中，而能使空色如此本体融合于一体的，正是一颗顿悟之心（佛性）。

基于佛教特别是禅宗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理念，造园可以视为将这一哲学思想具体化、视觉化的艺术实践。园林中的禅境，通过物象如“形”“色”“声”“味”“光”等元素的组合和布局，空灵且清妙的氛围，引发访客的内心体验和顿悟，使之超越物象的直接感受，触及更深层的精神和哲学意义。

（一）“形”

在园林设计中，通过植入具有佛学意义的视觉形象，使园林在深层次意义上与佛学教义紧密相连。园林中的自然景物，如山水云月等，都被赋予了宗教象征意义。通过对自然元素的审美体验，观者得以超越形象本身，体验禅宗所追求的“空”与“悟”的状态。

刘家琨在设计中照应禅宗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的哲学思想，特别选取了佛经中提到的重要园林元素“水、莲、树、竹”，有意模仿须弥山世界和净土世界中的园林环境及氛围。水的无形无色象征着其在佛教中的“无自性”，代表着万物本无固定的自我本质。且水的“含藏”之性映照世间万象之奥妙与广袤，借一汪池水作为镜子来反观世界，反射物质世界的形象，映照观者内心状态，通过“观心”使人得以洞察自身之心性，以“明心见性”从而获得超越日常繁杂的澄明与宁静。鹿野苑场地南面的小河倒映着虚实相生的人造石建筑，建筑入口处的莲花池内耸立的一尊佛像以及博物馆内的小水池，通过水面倒影构建的画面，提醒观者万物皆空，展现“山水皆为空，心中有佛”的禅宗思想。莲花、树木、竹等自然元素的运用，进一步强化空间的主题性。而莲花的圣洁不染象征心灵的纯净与超脱；树作为自然界常见元素，体现了“山河大地是佛，草木丛林是佛”的观念，即一切自然存在都是佛性的体现；竹的清雅不屈则是对佛法真谛的领悟与追求，这些园林元素与周围自然环境融为一体，鼓励观者在自然之美中寻找心灵的净土。

水的流动、莲花的纯洁、竹的坚韧与树的生长，每一种元素成为引导观者理解佛法、体验“空”的媒介，它们与观者的内在世界相互作用，与观者的心灵融为一体，帮助修行者进入“空”境，从本质上感受“空”的真谛：万物皆空，万物亦佛。

（二）“声”

园林设计中，“声”元素的独特性在于能够通过听觉深入人心，引发内在情感与思考。佛经中认为声音本身无实质，真正智慧在于超越对声音的直接感受，达到更高层次的认识。禅境的真正内涵在于，无论在寂静还是声响中，都能直接感知生命本源。博物馆选址在宁静乡野，周围的树林和农田、啼鸟和鸣蝉、潺潺流水声不仅仅创造“形”，也渲染了“声”的意境，让观者在静观中感受生命的悸动，体验“动静不二”的禅意，体悟“寂而常照，照而常寂”的境界。

（三）“色”

在鹿野苑空间中，色彩的选择与运用继承传统佛教园林对素雅色彩的追求，更多倾向于表达一种浑然澄澈的禅境，而非纷繁复杂的自然色彩。设计师采用翠竹清水、青苔石阶、朴素茅舍等淡雅澄清的景物以此来追求浓情雅致的趣味象征。与“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禅观一致，强调了色相中的禅意，是“物色即空”在园林禅境方面的具体体现。

（四）“味”

园林中的对“味”的关注主要通过“香”来表达禅的意境。香气，作为园林中的无形元素，能无声无形中传递深远信息。在佛教文化中，曾用“花香”“异香”来象征德行高洁和精神纯净。鹿野苑中的竹林乔木草地的暗香不仅是自然界的赠予，更是一种引导观者进入禅意境界、沟通妙境、开启禅心的造园手段。

（五）“光”

光并非像水面直接成像，而更多地依附于建筑结构之上。刘家琨在建筑立面和屋顶与墙体交接的位置设置窄长的条形窗，大量引入了自然光，使之渗透进建筑内部，利用成都地区独特气候条件下的漫射光，营造出一种既有形又无形、更为柔和的光线效果。以及因光线进入而形成的难得一见的阴影效果。光的流动与变化，在无形中显现了“照见本性”的和谐教义，提示观者万物的表象之下，不变的空性与佛性。光不仅照亮了佛像和艺术品，更照亮观者心中的佛性。

五、结语

中国传统禅宗园林，作为中华民族独特的文化遗产，不仅承载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也映现了古人对佛教文化和禅宗美学的理解与追求。在现代社会中，吸收传统精髓，并对其进行创造性继承，实现对传统禅宗园林艺术语言的现代诠释，对园林空间功能的当代拓展以及园林文化内涵的深化和丰富。鹿野苑的设计不仅对佛教文化和禅宗美学的传承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也为现代建筑设计和园林艺术提供了参考，同时展现了如何将禅宗思想与现代建筑园林设计相结合，创造出既能反映传统佛学文化又兼具现代审美的空间。这种设计不仅为观者提供了一种新的感知方式，也促进了一种超越形式，追求精神内涵的艺术知觉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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