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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小说时,我们的意识在做什么?

创作时间:
作者:
@小白创作中心

阅读小说时,我们的意识在做什么?

引用
澎湃
1.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9726186

阅读小说时,我们的意识在做什么?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以其独特的视角,深入探讨了阅读小说时意识执行的九个主要操作,包括观察场景、将词语转化为意象、判断真实与想象的比例、评估叙述的现实性、欣赏风格技巧、作出道德判断、寻找隐秘中心等。文章通过作者个人的阅读体验,展现了小说艺术的独特魅力和阅读小说时的心理过程。

我们阅读小说的时候,意识和心灵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内在的感觉与看电影、看油画、听诗朗诵或者是史诗吟诵有什么不同?
传记、电影、诗歌、绘画或童话可以提供给我们的东西,小说也可以时不时地提供给我们。但是,小说这种艺术形式的本真而独特的效果,与其他文学体裁、电影和绘画相比,具有根本的差异。

帕慕克或许可以展示这种差异,那就是告诉读者,他在年轻时狂热阅读小说的经历以及内心中唤醒的种种复杂意象。

如果说参观博物馆的人首先希望他所观看的绘画给他带来视觉的愉悦,帕慕克则更欣赏景观里的行动、冲突和丰富性。他既喜欢隐秘地观察某个人的私生活,也愿意探索广阔景观中的黑暗角落。但是,他并不希望让你以为他心中的图景总是动荡不安的。他在年轻的时候阅读小说时,有时内心会出现一片宽广、深远而又宁静的景观,有时光线暗淡下去,黑白分明并且相互分离,各种阴影在其中涌动。有时候,他惊诧地感到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种迥然不同的光芒之中。有的时候,余晖普照,含摄一切,整个宇宙化为惟一的情绪和惟一的样式。他知道,他爱上了这种感觉,他在书中追求的正是这种特别的氛围。

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贝西克塔什的家中看小说,当他慢慢地被吸入小说世界的时候,他会意识到,那些在他打开书页之前实际行动留下的种种影子——他喝的一杯水,和母亲的交谈,浮现在心头的各种想法,怀有的一些轻微怨恨——正慢慢地淡化消逝。

他会感到他坐的橘色扶手椅、身边散发着烟渍味的烟灰缸、铺有地毯的房间、在街上踢足球互相喊叫的孩子们、远处传来的轮渡汽笛声正在从他的意识中遁去,一个崭新的世界在他面前正逐词逐句地展现出来。他一页接一页读下去,这个新世界就会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清晰,就像那种神秘的绘画,在倒上试剂的时候,就会慢慢显现出来。各种线条、影子、事件,还有人物进入了焦点。在新世界展开的时刻,任何推延他进入其中的事情,任何阻挠他回忆并想象那些人物、事件和物品的事情,都会让他烦恼痛苦。一位真实主人公的远亲(他们的亲缘关系如何,他已经忘记),一个放着一把枪、不知位于何处的抽屉,或者一次他明知有双层含义却说不出另一层含义的谈话——诸如此类的事情都会极度困扰他。在他的目光急切地浏览词句的同时,他的内心混合着焦躁和喜悦,希望所有事情马上各安其位。在这样的时刻,他的所有感知之门完全敞开,他就像一个胆怯的动物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他的意识开始越来越快速地运转,几乎到了惊慌失措的地步。他全神贯注于捧在手中的小说的细节,让自己与正在深入其中的世界合拍,他会努力让词语具象化,将书中描写的所有事物都呈现出来。

过不了多久,这种剧烈的、令人疲倦的思维努力就会产生结果,一幅他渴望看到的宽广景观在他面前展开,犹如烟雾消散后一片广袤的陆地,呈现出所有栩栩如生的细节。接着,他就会看到小说叙述的事物,就像有人轻松惬意地临窗而立,眺望窗外的景色。

我们沉浸在小说中的时候,我们的意识在紧张地工作……我们不断巡逡于景观、树林、人物、人物思想以及他们触摸过的物品之间——从物品,到物品引发的记忆,到别的人物,再到一般的思想。我们的意识和感知在猛烈地运转,全神贯注,风驰电掣,同时还执行着许许多多的操作。但是我们许多人甚至并不知道自己在执行这些操作,就像司机在开车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挂挡、踩刹车、小心翼翼地转方向盘,同时也遵守着许多规则,阅读并理解着各种道路标志,判断着交通状况。

上述关于司机驾驶的类比对读者和小说家同样有效。有些小说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采用的技巧。他们率性地写作,仿佛在执行一个完全自然的行为,并不知道脑海中运行的种种操作和估算,不知道他们事实上正在使用小说艺术赋予他们的各种齿轮、刹车器和挂挡杆。让我们用“天真的”一词来形容这种心智类型,这类小说家和读者——他们根本不关心写作和阅读活动的人为层面。另外,我们还可以用“反思的”一词以形容正好相反的心智类型:换言之,那些读者和作家明知文本的人为性,明知文本不等于现实,但却一样沉迷其中,他们关注小说写作的方法以及阅读小说时意识活动的方式。作为小说家,就要同时掌握天真的与反思的艺术。

让我们仔细列出阅读小说时最重要的意识活动。小说阅读体验中总会包含这些思维操作,但是只有那些有“感伤”——反思精神的小说家能够认识这些操作,对之如数家珍。如此条分缕析会让我们明白小说实际是什么。以下就是我们在阅读小说时我们的意识所执行的操作:

01
我们观察总的场景并跟随叙述。

在论述塞万提斯《堂吉诃德》的著作中,西班牙思想家和哲学家何塞· 奥尔特加· 伊· 加塞特指出,我们阅读冒险小说、骑士小说和通俗小说(侦探小说、浪漫小说、间谍小说,等等,也许可以算作这一类),是为了看到故事下一步的发展;但是,阅读现代小说(他的意思是指我们如今所说的“文学小说”)是为了感受其氛围。根据加塞特的观点,氛围小说更具有价值,它好似一幅“风景画”,其中包含的叙述内容很少。

我们的通常做法是追随叙述,努力理解所遇到的事物可能暗示的意思和主要观念。即使一部小说像风景画那样,一个接一个描绘了许多树木的叶片,而不叙述任何一个事件,我们也会思考叙述者以这样的方式在试图表达什么意思,这些树叶最终会构成怎样的故事。我们的意识不断搜寻意图、观念、目的以及一个隐秘的中心。


02
我们把词语化为意识中的意象。

小说叙述一个故事,但是小说不仅仅是一个故事。从许多物品、描述、声响、交谈、幻想、回忆、信息片段、思想、事件、场景和时刻之中,故事才慢慢地浮现出来。要从小说之中获得乐趣,就要善于离开词语,将这些事物转化为意识中的意象。当我们把词语表达的意思(这些词语希望传达给我们的意思)化为想象中的图画,我们读者就算完成了故事。在此过程中,我们鼓动想象力,追寻书中到底说了什么,叙述者想要说什么,他意在表达什么, 或者据猜测他正在说什么——换言之,就是追寻小说的中心。

03
我们意识的另一部分在追问,作家所说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实的体验,还有多少纯属想象。

阅读小说就是要不断追问,即使在我们深陷其中的时候也不要忘记这一点:这一切有多少是幻想,有多少是真实?一方面,我们会体验到在小说中我们丧失了自我,天真地认为小说是真实的;另一方面,我们对小说内容的幻想成分还会保持感伤——反思性的求知欲。这是一个逻辑悖论。但是,小说艺术难以穷尽的力量和活力正源于这一独特的逻辑,正源于它对这种逻辑冲突的依赖。阅读小说意味着以一种非笛卡尔式的逻辑理解世界。


04
我们仍然要追问:现实就是这样吗?小说叙述和描绘的事物是否合乎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了解的事物?

小说技艺的核心是一种乐观精神,以为我们从日常体验中汲取的知识,如果被赋予适当的形式,就能够成为关于真相的宝贵知识。

05
在这种乐观精神的影响下,我们评价比喻的精确性、幻想和叙述的力量、句子的构造、散文包含的隐秘而又真挚的诗意与韵律,并从中获得快乐。

风格的技巧问题和愉悦效果虽不是小说艺术的核心,但却紧邻其核心。这个诱人的话题只能从成千上万的实例中加以研究。

06
我们对主人公的抉择和行为作出道德判断;同时,我们也评判作家本人关于小说人物的道德判断。

道德判断是小说无法回避的泥沼。让我们牢记,小说艺术之所以能提供最精美的成果,不在于评判人物,而在于理解人物;让我们不要被意识中道德判断的部分所主宰。我们阅读小说时,道德当然是整体景观的一部分,但却不应该是从我们内心升起并指向小说人物的。


07
在我们的意识同时在执行上述这些操作之际,我们祝贺自己获得了知识、深度和理解。特别是那些高度文学化的小说,对我们读者来说,我们与文本建立的深刻关系似乎成为我们自己个人的成功。我们的心中渐渐地升起小说只为我们个人而被写作出来的甜蜜幻象。在我们和作家之间形成的亲密和信任帮助我们回避并避免过于忧虑书中那些我们无法理解的部分,或者那些我们反对的或难以接受的事物。这样的话,我们总是在一定程度上和小说家建立了共谋关系。

08
为了在作者向我们展现的宇宙中发现意义和阅读的快乐,我们感到必须要追寻小说的隐秘中心。

因此,我们努力将小说中的每一个细节积淀在记忆之中,就像记住树木的每一片叶子。除非作家简化并稀释他笔下的世界,以照顾不太专注的读者,记住每一件事情是一个很困难的任务。这个困难也决定了小说形式的界限。小说之长度必须得允许我们记住在阅读过程中收集的所有细节,因为在我们通过小说景观的时候,我们遭遇的每一件事情的意义和所有其他事情都有联系。在精心构造的小说中,一切事物都相互关联,这整个的关系之网形成了小说的氛围并指向其隐秘的中心。


09
我们全神贯注地追寻小说的隐秘中心。这是我们在阅读小说时,我们的意识最频繁执行的操作,无论我们对此天真地一无所知,还是感伤地反思到这一点。小说区别于其他文学叙述类型的特点是有一个隐秘中心。或者,更准确地说,小说依赖于我们相信其中应该有一个我们要在阅读过程中不断追寻的中心。

因为我们知道——或者认定——小说有中心,我们阅读时就像猎人穿越大地前行时一样,把每一片树叶,每一个折断的枝条当做某种踪迹,仔细地加以研究。我们走向前去,小说中每一个新词、每一个物品、人物、主人公、交谈、描述、细节、语言和文体的每一种属性、叙述的每一次转折都隐射并指向某种没有直接显露的东西。因为确信小说拥有一个中心,我们会认为某个看起来无关紧要的细节也许是重要的,感到小说表面每件事物的意义也许是另一番样子。小说叙述会引发种种内疚、偏执和焦虑的感觉。我们阅读小说时体验到的深度感,那种书本让我们沉浸在三维宇宙的幻象,来自于中心的存在,无论这个中心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将小说与史诗、中世纪传奇或传统的冒险叙述区别开来的首要特征就是这个中心的观念。小说的人物比史诗的人物复杂得多。小说关注日常生活中的人们,深入日常生活的所有层面。但是小说之所以拥有这些属性和力量,是因为在其背景某处存在一个中心,因为我们阅读小说时怀着这样的希望。如果小说向我们展示了世俗生活的种种细节和我们的小幻想、日常习惯以及熟知的物品,我们就会有滋有味地读下去——事实上,满怀惊奇——因为我们知道这些东西指向一个更深刻的意义,一个位于背景中某个地方的目的。总体景观里的每一个特征、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都是饶有兴味、令人着迷的,因为在其背后隐藏着意义。

小说能够打动现代人,事实上能够打动一切人类,正因为它是立体的虚构。小说讲述个人的体验,也就是我们通过感官获得的知识,同时小说可以提供有关最深刻的事物的 ——换言之,就是有关那个中心的——一个知识片段、一个直觉、一条线索。托尔斯泰称其为生活的意义(或者无论我们称其为什么),那个我们乐观地相信其存在却又难以到达的地方。我们无须承受哲学的艰难或者宗教的社会压力,就可以获得有关世界和生活的最深刻、最宝贵的知识——而且是以我们自己的体验,使用我们自己的理智实现这一点的——这样的梦想是一种极为平等、极为民主的希望。


帕慕克以废寝忘食的精神和这种特别的希望,在十八至三十岁期间阅读小说。他心驰神往地坐在伊斯坦布尔的家中,每一部他阅读的小说都给予他一个宇宙,像任何一部百科全书或任何一座博物馆那样富于生活的细节,像他自己的存在一样富有人情味儿,包含各种主张、慰藉和许诺,在其深度和范围上只有那些在哲学和宗教里发现的主张、慰藉和许诺可以与之相比。他阅读小说时,好似进入梦境,忘记了其他一切事情,就是为了获得世界的知识,为了建构自我,塑造灵魂。


本文原文来自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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