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项脊轩志》解码士子的生命隐痛与坚韧抗争
归有光《项脊轩志》解码士子的生命隐痛与坚韧抗争
理想与现实时刻处于背离与重建的冲突中。面对浸润生命的重重隐痛,齐家企望与中落衰微、亲情皈依与个体孤独、士子理想与挫顿现实、朴素期许与恒常悲情等种种悖立,归有光始终坚守士子情怀,以“独善其身、追寻温暖、固守夙愿、因寄所托”孤身突围,在坚韧抗争中彰显了传统士子的精神品格与人性光辉。
“最动人心弦的作品,总是痛苦的产物。”《项脊轩志》的诞生也不例外。归有光以“极淡之笔”写“极抑之情”,字里行间流淌着“极悲之痛”。理想与现实、灵与肉本身互为抵牾,时刻处于背离与重建的冲突中。
面对浸润生命的重重隐痛与种种悖立,归有光始终坚守士子情怀,以不屈与坚忍从困境中突围,留给历史时空一个倔强而孤独的背影。
独善其身:齐家企望与中落衰微悖立之突围
据记载,归家曾为江南望族,时有“县官印,不如归家信”的说法。归有光祖父归绅当过县令,父亲归正多次参加科举都未登榜,“以布衣终老”,归家开始败落。
“归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年少的归有光居处为“旧”南阁子,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可见其狭小;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足见其古老与残破;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更见其昏暗。
一个家族真正的衰败不囿于生活困顿,而是家风沦落。归有光祖父的高祖曾留下遗训,但后世并未恪守这一家训。从“逐渐隔阂”走向“完全隔绝”,尽现“盛筵之散”的落寞。
中国古代哲学强调“天人合一”,儒家传统思想中,齐家是“治国、平天下”的根底,“家和”“人和”为士子共情,更是人格底线。
归有光深受儒家文化影响,骨子里镌刻的齐家企望,与家族分崩、中落衰微的现实悖立,让他深感苦闷和无奈,只能“独善其身”,以默默抗争积蓄振兴家族的力量。
于是,18岁的归有光将修葺破败居所作为独善其身的肇始。
先是“稍为修葺”,“前辟四窗,垣墙周庭”,让项脊轩不再渗泥漏雨,有了光亮,具备了基本功用;继而“杂植兰桂竹木于庭”,点缀周边环境,取意高洁清逸,弥漫不流于世俗的君子气质,使庭院典雅而充满素韵;随后又“借书满架”,轩内书香氤氲,仄陋的项脊轩也因此有了生机、温度和灵魂。
对于家道中落的归有光来说,改变境遇的唯一路径就是竟日幽居苦读。自然物语、诗意氛围与静雅意境,如日出之光照进灰暗衰颓的现实。正是在这“能以足音辨人”的孤独中,归有光实现了自我沉淀、提升与突破。
归有光以个体独有的方式、意志和拼争进行突围,冲破家道沉沦的桎梏;以个人学识、品格与坐标,重建归家名望与声誉,后又作《归氏之谱》凝集族人共识,赋予家族兴盛以希冀与微光。
追寻温暖:亲情皈依与个体孤独悖立之突围
亲情之殇是人们共同而恒久的伤痛。归有光8岁时,母亲病逝,年仅26岁;12岁,祖母去世;28岁,妻子魏氏病殁,年仅21岁;32岁,妾寒花去世,年仅19岁,期间所生二女先后夭折;34岁,幼女二二夭折;43岁,长子染病而亡,年仅16岁;46岁,妻子王氏病故,年仅34岁。
少年丧母、三次丧妻(妾)、中年丧子,求“经世致用”却“无用于世”,处处遇挫的归有光深味生命的无常悲凉与巨大的精神孤独。
《项脊轩志》前后创作中,他已经历丧母丧妻之痛。亲情皈依是我们的本能需求和亘古追寻,困蹇的归有光从个体孤独中突围,定格回味渐次退守的温情瞬间,释解齐家未遂、功业无成的愁闷,汇聚温暖,为人生蓄力赋能。
此时的归有光心中满是哀婉、悲戚与消沉。知音不再,孤独无诉,他只能常念伉俪深情,将这份相知相属化为漫漫苦旅精韧前行的抚慰、陪伴与砥砺。
固守夙愿:士子理想与挫顿现实悖立之突围
“士志于道”是儒家文化传统。归有光少有文名,7岁入学堂,9岁能文,10岁作洋洋千字文,14岁应童子试,20岁以第一名补苏州府学员。
随着年龄、眼界、学识的提升,他不再将中兴家族作为最大愿望,而是以“士大夫”自励,立志“兴尧、舜、周、孔、之道”,将读书入仕、建功立业、行道天下作为毕生使命和价值追求。
但他5次参加乡试未果,直到第6次才以第二名中举,时年35岁。之后,更是经历了长达25年的科考生涯,可谓蹉跎半生。
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归有光没有悲观退缩、改道易志,而是直面困顿,固守夙愿,承压突围。
“弱冠尽通《五经》《三史》”的归有光,起初对科举满怀冀盼。1524年作《项脊轩志》时,壮志在胸,深信未来必有“扬眉、瞬目”之日;1540年赴南京第5次乡试,深得主考官张治赏识,被称“贾(谊)、董(仲舒)再世”,希望由此重燃。
但其后“八上春官而不第”,他深陷低谷,挣脱无望,只好以授徒讲学营生。久试不第,才学、名望与理想天悬地隔,重振家门、建功立业遥遥无期,对归有光而言,是无法释怀的伤痛。但他始终保持士人的精神底色,矢志追求仕进,第9次会试终于得中三甲进士,时年已60岁,所幸家族期盼与士子追求最终如愿。
功名未竟的几十年,归有光坚守独立人格,在寻求“立功”的同时,力求“立德、立言”。据说张治曾“欲以旧谊招致之”,明穆宗宠幸的宦官仰慕其才学也请其进京相见,都被他断然拒绝。他以传统文人清高孤傲的气节,徙居荒江老屋为弟子讲经布道,革时文之弊,成一家之言。
其时,他还公开批判文坛宗师王世贞为“妄庸巨子”,并称“唯妄故庸,未有妄而不庸者也”。虽多处逆境,但他始终困而守道,不向现实妥协,不与世俗为伍,不为权势所倾,以坚决果敢奋争,彰显了耿介正直、桀骜不屈的士子人格。
归有光未入庙堂前,即胸怀经世之志,心忧天下苍生。中进士后,满腹诗文的归有光虽年已花甲,但壮志未衰,即便是到僻远的长兴县任知县,也未有丝毫犹豫。
他“直行己意”,办学校,治恶吏,平冤狱,政绩斐然,百姓拥戴,但因触动利益集团招致豪强大吏不满,仅两年就被调离。
虽壮志未酬,但他始终以与生俱来的家国情怀与挫顿现实抗衡,给世人呈现了一个大写的士大夫形象,一座孑然独立的士子标杆。
因寄所托:朴素期许与恒常悲情悖立之突围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这是文中历来为人所称道的最质朴动人之语。历历往事如在眼前,却又恍若隔世;心中无限怅惘,却又“欲说还休”,归有光以极尽克制之隐语为文本、为情感留白,辞疏韵远,哀沉至深。
画面中定格的不只是特殊的人,在特殊时间、特殊地点亲手种植的一棵寄寓美好祈愿的树,更是物象变迁、亲人远隔、韶光不再给予归有光的深沉孤独。这种恒常悲情穿越古今、纵横千里,植根于每个人心中。
思想维度、时代特征与价值取向,决定一个人的生存状态。归有光一边读书应试,一边谈道讲学,大半辈子体认的都是“独抱遗经于荒江虚市之间”的日常生活,最简单朴素的期许最终转为人生无常、命途多舛的苦痛,功名企盼、重振家声难遂的憾恨。面对美好祈盼与恒常悲情的悖立,归有光只能寄情寓思,寻求心灵的平衡支点。
他先是寄情“项脊轩”。归有光先祖归道隆曾居住于项脊泾,项脊轩由此得名,含纪念先贤之意,寓重振门楣之志。修缮后的项脊轩虽幽静雅致了,但之于分崩零乱的家而言,犹如一座一人独守的孤岛。
正是在这样的孤寂中,他将个人审美修养与文化品位融入项脊轩,与项脊轩对话,寄托自己的理想追寻与心灵之境。对于归有光而言,项脊轩不只是一处居所或书房,更是他的心灵归宿与精神栖息地。
从某种意义上说,项脊轩就是归有光。项脊轩成就了归有光,给予他坚守自我、冲破困顿的坚韧力量。正是驰而不息的孤身突围,让归有光的一生彰显出传统士子的精神品格与人性光辉;而归有光也赋予项脊轩生命与内蕴,以坚定反复的勇毅突围点亮了项脊轩的永恒光芒。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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