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的悲歌：固化的阶层流动及其可能性？
乡下人的悲歌：固化的阶层流动及其可能性？
2016年，在特朗普竞选美国总统成功的第2天，一本名为《乡下人的悲歌》一书突然冲上美国亚马逊图书销售总榜第1名。
书的作者是J.D.万斯，万斯的名字来源于自己的外祖父，这个出生和生长于肯塔基州的阿巴拉契亚地区乡下人，也就是美国蓝领白人工人阶级的孩子，用朴实的语言讲述自己的个人奋斗，并成长为美国中产阶级的故事。在特朗普竞选总统成功后这本原本普通的个人回忆录成为超级畅销书，被美国的政界、企业界、科技界、学术界、金融界的精英们竞相阅读，比尔盖茨把这本书列为2017年的夏季书单，并为它写了书评，称赞这本书的时代价值：“这本书对贫穷背后复杂的文化和家庭因素进行了深刻的解读，但它真正的魅力依旧在于故事本身，以及万斯敢于讲述他的勇气。”
这本书不是一个悲剧的故事，但万斯先生通过自己的努力如何跳脱出原生家庭和阶层的枷锁，实现阶层晋升的过程却充满了悲歌，这种悲歌大多是万斯的亲戚朋友：他的父亲母亲、外祖父母、姐姐以及身边的工人阶级朋友。那个阶级的悲歌是大几率的，而万斯的人生喜剧和阶层的向上流动是极其低概率的。
这本书之所以能在全世界的范围内形成影响，归根在它产生的时代背景和书中反映的这个时代的诸多小人物的命运带给人们的精神共鸣，不仅是底层人的共鸣，中产阶级以及美国的“统治阶级”同样也能在书中找到为什么特朗普能够上台，国家政策为何也要惠及底层人民的原因。
01
全球化、美国制造业的塌陷和阶层固化
万斯出生并成长于俄亥俄州的米德尔顿和肯塔基州杰克逊的阿巴拉契亚山区，也是美国的“铁锈地带”，在20世纪50年代这一带曾经是美国制造业集中的地区，实体经济的繁荣造就了大量的蓝领工人和工厂的管理者，后者成为这个地区的中产阶层，并享受中产阶层的一切：舞会、高尔夫球、国际学校、体面的人际关系。
汽车城底特律逐渐沦为“鬼城”
在查德-贝尔《南方的移民，北方的流亡者》一书中提到：“迈阿密流域雇员最多的四巨头——辛辛那提的保洁、汉密尔顿的冠军纸业、米德尔顿的阿姆科以及代顿的美国国立现金出纳机公司”。而米德尔顿的阿姆科即是造就万斯祖父一代的当地支柱企业，随着全球化的加剧，这家公司在1989年被日本的川崎公司收购，组成阿姆科-川崎公司，用万斯的话来说：“川崎的这项并购所代表的是一个难以忽视的真相：美国制造业在后全球化时代的不景气。”但万斯及其祖父辈却对这种全球化的巨变毫无反应：“那时阿公几年前刚退休，手上还有阿姆科的股票，退休金也不菲。阿姆科公园仍是城里最为漂亮最为高档的休闲去处，而且能进私人公园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这意味着你的父亲（或祖父）有着一份受人尊敬的工作。当时的我从来没有想过，阿姆科可能有一天不复存在，不会再提供奖学金、建公园或者举办免费的音乐会。”
万斯也提到，随着美国大量的中低端制造业搬往人力成本更为低廉的中国及东南亚国家，美国的“铁锈地带”无可奈何的塌陷了，塌陷之后的这个地区造成了万斯整整三代人以及往后更多代人的时代悲歌。“因为制造业的下降、失业率上升、毒品泛滥以及家庭破碎而遭人诟病的一部分地区，去教堂的人们越来越少。”
随着大量的蓝领工人失业，催生出当地巨大的社会问题：酗酒、男人们的醉生梦死、毒品泛滥、家庭暴力、孩子过早的辍学、妇女的堕落等等，万斯的同乡，也是一个问题少年，在法院的证词中说：“父亲总是说自己曾经工作过。我看他唯一的工作就是运动自己该死的屁股。搞不懂他为什么不说实话。父亲是个酒鬼，整天醉醺醺的，从没带食物回家。是妈妈一直在养育着她的孩子们，如果没有妈妈的话，我们早就死了。”而对下一代的影响就是大量的学校被迫关闭，辍学率飙升，在万斯生活的米德尔顿地区，公立普通高中的新生中有20%毕业前辍学。大多数人不会拿到大学毕业证，而且几乎没人到俄亥俄州以外的大学去读书。
美国30年的产业巨变，造成的社会问题是中部地区人口的塌陷和中产阶层的塌陷，阶层的一步步固化也导致美国梦在这些地区的破碎，财富差距越来越大。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经济学家伊曼纽尔-赛斯和加布里埃尔-祖克曼的研究表明，2012年美国0.1%的阶层大约16万户家庭掌握了美国22%的财富，这一数字在1963年的时候是10%；而另外的9.9%的中产阶层自1930年代以来一直稳定在60%的占比，相对而言，这0.1%阶层不断取得的财富分成都来自于底层的90%，1980年代中期底层的90%人口曾经占到全国35%的财富，达到历史巅峰，但30年后这个数字下降了12%，至23%的财富比重，这和最顶层的0.1%的财富完全相同。
即使你处于美国财富的中间位置，要达到9.9%的人群中的最低端的位置，在1963年你需要将自己的财富增加6倍，而到了2016年你要将自己的财富增加12倍！而要达到这9.9%的中间位置，你要讲财富增加25倍。
美国三个阶层的财富变化
美国的经济学界有个名词叫“代际收入弹性”（简称IGE），这一概念是衡量孩子收入和整体平均收入之间的偏差有多大是由父母的收入造成的。IGE为0意味着父母收入和子女收入之间没有任何关联，IGE为1表明孩子的命运早在一出生时就完全确定。纽约城市大学经济学教授迈尔斯-克拉克的研究表明，在半个世纪前，美国的IGE不到0.3，而现在是0.5.也就是说一旦选定了父母，游戏已经过半程了，美国的IGE比几乎所有的发达国家都要高。
在失去了制造业优势的美国中部铁锈地区，房屋变得一文不值，所有的家庭的资产变成了负值，人口流失，产业空心化造成的结果是人口的空心化。在这种背景下，就不难理解特朗普的竞选口号为何能为大多数的蓝领工人阶层所拥护，“让制造业回归美国”，正击中过去的这些蓝领工人及其后代的精神和物质需求。而特朗普这个年龄和他所从事的行业，正代表着过去那个时代美国梦的最基本的物质需求：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份能稳定生计的体力劳动收入和一个稳定的温情脉脉的家庭。
特朗普出席富士康美国工厂的开工仪式
02
教育改变命运？ 为什么要上常青藤大学？
万斯在《乡下人的悲歌》这本书里提到父辈们的美国梦和他们这一代人的美国梦，相同点是，都希望过上中产阶层的生活，但上一代人认为体力劳动是光荣的，而万斯这一代人认为：“向前进的势头指的就是朝上的阶级流动，而这就需要上大学。”
但问题是上高中的孩子就已经不多，“当我还在上七年级的时候，我家附近的朋友们都已经在抽大麻了”，即使上了高中，高中毕业的比例也很低，更别说是大学毕业。万斯在外祖父母的帮助下，考取了俄亥俄州立大学和迈阿密大学，因为奖学金的比较多的原因，万斯最终锁定了俄亥俄州立大学，但他和外祖母“在那些表格上折腾了好几个小时，然后发现去上大学会欠下的账单足以在米德尔顿买下一座好房子。”如果接着去上州立大学的结果就是让万斯的家庭再度陷入赤贫，最终万斯选择了先去海军陆战队，然后再去上大学。因为在海军陆战队，一方面可以锤炼自己的身心，“让自己变成一个自律的年轻人”，另一方面在海军陆战队每月可以拿到税后1000美元的薪水，而且提供食宿。
在万斯23岁的时候，他从海军陆战队退役，他在部队里学到了人生至关重要的东西，除了体重减了45磅，更重要的是学会了：自律、全力以赴以及积极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而不是像自己的父辈一样失去对美好生活的任何希冀。他还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大件——一辆二手的本田思域，开始驶向自己的新的人生，重新开始了自己的大学生活，在俄亥俄州立大学的日子里，万斯除了学习，还要为自己的学费买单，海军陆战队的薪水早就花完，万斯白天不得不打两份兼职，晚上熬夜做作业，每天就睡三四个小时，毕业前万斯自己统计一天能睡4个小时以上的天数是39天，但万斯门门学科都是A，基于对学校氛围的不满，万斯希望提前毕业，于是更加疯狂的高强度学习，在俄亥俄州立大学待了1年11月后的2009年8月，万斯以最优异的成绩获得双学士学位毕业。
在俄亥俄州立大学毕业后，万斯总结到，像他这种工人阶级乡下人，类似中国的“凤凰男”，在去州立大学读书前，都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长大，无一例外的是，所有大学毕业后都在家乡以外的地方找到了工作，而且所有人都完全不想再回到家乡。
为什么要读藤校？毕业之后的万斯本想立刻工作，而且他也觉得读不读藤校对工作也没有太大的影响，直到他的朋友在华盛顿一家很火的餐厅撞见了他法律学校的同学在收拾餐桌，因为这是他能找到的唯一的工作。万斯才重新去申请了耶鲁和哈佛的法学院。
最终万斯选择了去耶鲁法学院，去到耶鲁，万斯才真正看到什么是精英大学、以及中产阶级的未来生活图景，耶鲁大学的学习和社交环境对万斯的震惊是前所未有的。首先，耶鲁的学生大部分来源于精英私立大学，而不是州立大学；藤校的综合花费其实是远低于普通的州立大学的；在藤校你见到总统、前总统、州长、顶级企业家、顶级学者的几率就像家常便饭；同学和教授组成的关系网络像呼吸的空气一样重要，人脉网络有着巨大的经济价值；如果上了藤校，就意味着你的一只脚已经迈入了年收入16万美元的美国高层中产阶级的门槛。
万斯说到：藤校的学生知道利用自己巨大的关系网络来获得成功，“社会资产在我们周围无处不在。挖掘并利用社会资产的人会胜出，而让资源闲置的人就如同瘸腿和别人赛跑，而如何运用而不是闲置资源对我这样的孩子来说是个主要的挑战。”家庭的出身让他陷入巨大的财富和生活方式的鸿沟，他后面的人生需要恶补。
万斯在没来耶鲁之前，他没觉得自己与周遭环境的格格不入，到了耶鲁才有这种感觉，原因是生活方式的巨大差异，更深层的根源是：超过95%以上的耶鲁法学院的学生来自于中产阶级或者更高，大多数非常富有，尽管常春藤名校重视多元化，但几乎每个人，无论是白人、黑人、犹太人、华人、穆斯林，大都家庭完整、衣食无忧，而万斯来自于地地道道的美国穷人家庭。
而在不少知名教授的心中耶鲁大学不应该录取非名牌大学的学生，像万斯这种本科毕业于俄亥俄州立大学这种普通公立学校的学生不得不更努力用优异的成绩来赢得教授的尊重。
人生而贫穷或富贵，这似乎全球化的时代越发坚固。
耶鲁大学英文系的教授威廉-德雷谢维奇在他的《优秀的绵羊》一书中说：“我们新的唯才社会种族多样、性别平等，却还是落入了世袭的俗套。”1985年，美国最难进的250所大学有54%的学生来自收入在全国75%以下的家庭，2010年入学的学生只有33%来自这个群体。根据一个2017年的研究，在38所精英大学中（包括4所藤校），来自收入1%的家庭学生比来自60%的学生都多。
如果万斯没有去读耶鲁法学院，没有认识那些同学和教授，没人认识他后来的妻子乌莎，即使从俄亥俄州立大学毕业，他可能一辈子都只能毫无选择的生活在俄亥俄州。
耶鲁大学
03
原生家庭的意义
万斯出生和成长的环境是塌陷之后的铁锈地带，家庭关系也已普遍性的无以为继，他的母亲一生都在不停的更换男朋友，不断的吸毒和戒毒，遭受家暴等无尽的人生悲歌，自己尚且不能维系最基本的生活，如何去抚养万斯和他的兄弟姐妹？万斯不得不跟外祖父母生活在一起，正是万斯的外祖母，他才能不断重拾生活的信念。但即使如此，万斯相当长的时间不得不用尽后天的禀赋和奋斗与自己原生家庭带给自己的性格缺陷做斗争。
如果没有进海军陆战队，万斯不可能在大学里出类拔萃，并顺利进入耶鲁法学院；如果没有在耶鲁法学院见的大世面，万斯不可能融入未来的中产阶级生活；如果没有碰到耶鲁法学院的妻子乌莎，万斯可能绝无可能逃出原生家庭的魔咒：“对于像我这样的孩子来说，处理压力和冲突的那部分大脑区域一直处于激活状态，开关永远开着。我们动不动就准备战斗或逃跑，因为我们时刻都面临熊的威胁，这里的熊可能指酗酒的父亲，也可能指精神错乱的母亲。面对冲突，我们绷紧了大脑里的弦，而这弦一直绷着，即使没有冲突的时候也依然绷着。”所以在处理跟妻子之间的关系的时候，万斯起初的处理方式就是永远的战斗和冲突。
根源是万斯生活的环境，而且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状态，“家庭混乱等关系不稳定现象是一种恶性循环。”“用几乎任何一种方式衡量，美国工人阶级家庭经历的不稳定性都是在世界上其他地方见所未见的。”在美国，孩子接触到三个或以上母亲伴侣的概率是8.2%，高的惊人，而这在工人阶级中比重更高。万斯在去海军陆战队之前的岁月里，一直不停的搬家，随着母亲不停的更换男朋友。只有万斯的外祖母给他安慰，无论是精神的鼓励和物质的支持。
但万斯成长的环境也有好的一面，作为苏格兰-爱尔兰后裔，万斯的家族与美国东北部信奉新教的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有截然不同的民族性格。万斯的祖辈从遥远的欧洲来到美国的中部地带，成为美国工人阶级的代表，在全球化的时代，他们却成为美国持久稳定、变化最少的亚文化群。这个族群的家庭结构、宗教与政治，还有社会生活仍然保持不变。万斯所代表的这个族裔有着强烈的家族观念，默守着一些传统的社会规则，比如：武力解决冲突，重视家族间的人情关系。最让人感动的是万斯和他们的家庭对外祖母的挚爱，外祖母的死去如何在家族引起感情的波澜。
万斯在书中也批评了美国的社会救助制度、富人和穷人社区的割裂、以及美国的监护人制度的缺陷，这给美国社会高层巨大的启示，同时也给我们启示。
04
美国梦以及所有的人类对美好生活的梦
J.D.万斯，一个美国的亚文化白人族群“凤凰男”的个人奋斗史，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不仅是普通美国人的美国梦的故事，也是中国普通人的中国梦的故事。全球化其实面临着共同的社会问题，所有的上述话题都可以在中国或者全世界的任何国家去“镜像”：美国实体经济空心化何尝不是大部分国家面临的问题？阶层的固化也何尝不是值得我们去警惕的社会问题？教育公平、居住的改善、地区发展的均衡也何尝不是我们要去着力去解决的社会问题？
但不管怎样，万斯用他朴实的文字和敢于诉说自己身世的勇气，给我们最大的启发是：永远不失去对美好生活的信念。永远相信教育是实现阶层流动最重要的途径。积极主动、永不放弃用自己的知识、用点滴的努力去改变自己、改变社会，推动社会点滴进步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