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贝尔·潘热作品选集推出：他用开篇第一个句子就抓住了读者
罗贝尔·潘热作品选集推出：他用开篇第一个句子就抓住了读者
法国“新小说”代表作家罗贝尔·潘热的作品选集近期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午夜文丛”推出，包括《帕萨卡利亚舞曲》《梦先生》和《某人》三部作品。潘热的作品以其对文学语言功能的质疑和独特的叙事风格著称，展现了他在文学创作和理论精神上的先驱性。
继贝克特、西蒙、罗伯-格里耶、图森、艾什诺兹的作品集之后，湖南文艺出版社“午夜文丛”近期推出法国“新小说”代表作家罗贝尔·潘热的作品选集，展示了他在文学创作和理论精神上的先驱性。潘热的作品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文学语言功能的质疑，引领读者思考由孤立形式构成的文学作品会是什么面貌。正如该书系策划人陈侗的评论，潘热的作品拥有人文关怀的伦理维度，那些看似“荒诞的东西实际上是在我们的常识里的”。
“新小说派”代表作家罗贝尔·潘热，1919年生于日内瓦，在家中度过美妙的童年。大学研究古典作品，后研究法律并拿到律师证。1939年被动员入伍服役六年。1946年定居巴黎，先是作画，而后决定重拾文学。1951年出版短篇小说集《丰托内与阿伽帕之间》后专心写作，作品有大量的小说、剧作和广播剧。
此次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午夜文丛”推出的潘热作品选集包括《帕萨卡利亚舞曲》《梦先生》和《某人》。其中《某人》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主人公某人与几个房客一同生活在郊区膳宿公寓里，他热切地观察着平庸且微不足道的事物，全书是他的第一人称独白。
某人在讲一个故事，并非那种宏大的故事，但有着复杂难解的情节，精神错乱的人物，而且不时出现一些神秘的小人物。讲故事的某人并没有有意要设计这些，他的话语都是谨慎的，他用这种方式来对抗遗忘，他要写出他的所有雷同的日子。
译作选读
那张纸本来就在这儿，在桌子上，在花瓶旁边，它不可能飞走了。她是不是来收拾过了？她是不是把它跟别的纸放在一起了？我到处看过了，到处搜检过了，我浪费了整整一个上午，却没能找到它。这真让人恼火，让人恼火。几年来我一直告诉她不要碰这张桌子。可这只能保持两天。到第三天她就又开始动这张桌上的东西，我便什么也找不到了。好像到处都是一样，在所有的房子里，在所有的家庭中。那么就应当不要女仆或女人。我，我可以不要她们。我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工作，我可以不要任何人，我可以独自生活。吃饭是一点儿也不复杂的而其他的就没有什么了。只有工作是重要的。真是的，一生都被一些为你整理纸张的人弄得烦恼不堪。我本该是另外一个样子的，但是你看，我被卷入了生活之中，只是不知道是怎样卷进来的罢了。我不想谈论我的生活，但可能不得不谈。这很没意思，很乏味。要想一想这是不是真的。要相信我们别无选择。我很久以来就知道这一点，我们别无选择，但就是有一些人告诉您说不对，我们是负有责任的，我们是自由的，一大堆的废话。他们向您阐述一些理由，他们用A加B向您证明，他们难倒了您。我总是处于这种状况。每次他们都把我难住了。为了提出我自己的论据，我很快就被难住了，我没有论据。我试图从一个推理开始，试图略施小计，试图让人相信我知道一些事情，我有经验。我谈起不幸，谈起倒霉事儿，谈起妨碍您、拆您墙脚的家伙。我试图将我说的内容归纳成一个形式，可我的引证完全是错的，我将思想家、神秘主义者混淆在一起，很快人们就意识到我说话颠三倒四，意识到我没有任何学问，除了自命不凡，什么都没有。而这恰恰错了，我根本就没有自命不凡，这是他们强加给我的。他们不是一次，而是上千次地将我置于这种境地。我不应当任人捉弄，我应当甩开一切隐居到乡下，可是我总是对自己说还不到时候，我需要别人，我应当生活在集体当中，生活在一大堆最终会将我们难倒的违心的事情当中。就是这些难倒了我们。我一如既往地知道我什么也不需要，知道我有自己微末的工作，知道我可以自己做饭，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我鄙视所有的人而我却和他们待在一起。
所有这些都是因为这张纸。没有这张纸我就不能继续下去。或者它被吹走了？我是不是任窗户一直开着？天这么热这是可能的，但我肯定不会在那张纸上什么也不放。烟灰缸、放大镜，或是什么东西。我是那么小心。我总是对自己说纸会被吹走的。我不会就这样把它扔在那儿的。除非是有人来打扰了我？有人要我马上下楼去？
我已经感到应当谈谈我的生活了。这让我感到极其烦恼。我尽可能避免这样做。我甚至将它详细地写了下来以便摆脱它，以便不必再提起它。我想大概这样做就像是用了某种驱魔术或是咒语。例如就像摸了木头一样。但这不是真的。总是有某个细节被您遗漏而您一有机会就落入了陷阱。别人跟您正谈着某件事情突然您说这就像我一样，我昨天就遇到了这种事，然后您就解释、说明，您便心安理得了，就转入另一个话题，而别人却感到不耐烦了，首先，一切都应当井然有序。不可能。您再一次陷入了一团屎，不可自拔。就好像您要把屎一直带在身边，以便随处放置似的。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就好像您总是需要将您的生活裹成一个非常结实的包裹，可以随时拿上它带到各处。而这甚至不是一个形象化的比喻，我不应当说好像，它就是这个样子。它就是这样发生的。生活被装在一个手提箱里，排列整齐，分类明确，在必要的时候人们总是能够找到需要的东西。于是人们便不停地整理手提箱，总是在打包某样东西。哪怕是在谈论好天气的时候。在我的手提箱里有个东西没有就位。我重新打开箱子，重新分类，重新打包好，再次整装好，但是你瞧，天气不再晴朗了，我被淋湿了，一直浸透到骨头里。于是我又打开手提箱。看来我是故意这样做的。看来我每秒钟都在等待着再次打开它。
我这样说，我对此一无所知，可能这是错的，就像我那些神秘的想象一样。然后我谈着，谈着，我自行辩解，我没有习惯。真的我一直都在做我微末的工作，我不再跟任何人讲话，我的意思是很认真。我的小卡片，我的小笔记，我的小纸头。最后它们彻底消耗了我的精力，使我失去了对现实的感觉。现实。说到底，我并不在乎它。我受够了。从前，当我还没有开始我微末的工作的时候，我就像所有的人一样，我讲话，我体验生活，我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生活着。我对自己感到厌烦。这个词很准确。或者不如说不是非常准确。我对自己感到厌烦，但我总是对自己说我做得不好，我早已做出了决定，我没有看到事物的本来面貌，我可以从中获取多得多的东西，并且说这会改变的。我的意思是事物和人。特别是人。于是我让快乐持续下去，如果可以这样说。我在别人的屎中行走，一边对自己说我看不清楚，应该更当心一些，还要更殷勤一些，稍稍忘掉自己，爱他们，帮帮他们，让他们稍稍敞开自己的心扉。他妈的。他们越是敞开心扉，屁事就越来越多。到了一定的时候我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我说不出话来。于是我又缩进了自我。
湖南文艺出版社在北京图博会上展出潘热作品选集
再谈手提箱已毫无用处，我无法逃避。即使这是一个错误的想法，即使事情的经过是另一种样子。我也要说这手提箱于我是合适的。我还没有结束对它的重新整理。
我甚至要立即重新开始，用这张纸。首先要尽可能地笼统一些，可细节总是会过早地到来。
我像往常一样在八点起床，我套上室内便袍，下楼去喝茶然后又上楼，句号，完了。我穿上衣服然后在桌子前坐下。
我打开手稿，总之是我称之为手稿的东西，把昨天写过的东西又看了一遍，把它们全都划掉然后又重新开始。有一会儿我不得不查对某件事情，于是我打开了我的小卡片抽屉。有关资料不在这儿。我查看了其他的纸张，桌上摊满了纸，我把它们全部分了类，全都又看了一遍，仔细地，一边已经知道自己弄得太多了，我找的那张纸不在这里，只是为了确定这一点。一无所获。于是我又下楼去，问她什么时候动过我的东西。她告诉我说，自从我跟她说过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动过我的东西了。两天之前，好。但是之前，之前。她对我起誓说她整理过了，句号，完了。但整理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把凌乱堆放的纸张全都放在一起，把它们一起堆放在卡片抽屉的旁边。我不喜欢凌乱这个词，我的桌子上一点儿也不凌乱，一切东西都在其位，都在它们自己准确的位置上，别人只要一动，我就什么也找不到了。
（《某人》[法]罗贝尔·潘热/著，李建新/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24年7月版）
本文原文来自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