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超现实主义小说有无数的可能
这本超现实主义小说有无数的可能
《娜嘉》是法国超现实主义作家安德烈·布勒东的代表作,首次出版于1928年。这部作品通过描述布勒东与一位名叫娜嘉的女子在巴黎相遇、相爱到分手的经历,对现实、真实、美、疯狂等概念进行了深入探索,彻底颠覆了19世纪传统的文学观念。
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 1896.2.19 — 1966.9.28)是法国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著名的作家、编剧、诗人与评论家。福柯称之为“字与字之间的洇泳者”。代表作有《娜嘉》《大地之光》《不屈的历险》《超现实主义宣言》等。“自动写作”是布勒东的写作方法,意为不假思索地记下自己的所见所想,包括梦呓、口误和矛盾。这是超现实主义者群体追求自由的方法,摆脱传统美学的束缚,将幻觉、冲动和潜意识引入艺术创作,以创造一种新的现实,即一种客观实在与主观意识混溶的现实。
“我是谁?
我与谁经常交往?
我是一个从各方面来看都需要进行精神分析治疗的人
我是游荡的灵魂
我是说谎者
我是疯子、牺牲品和通灵者
我气息的终止,就是你气息的开始。”
——安德烈·布勒东《娜嘉》
我是谁?
1928年,《娜嘉》初版。它凭借着自身的不同凡响,轻轻一跃便攀上了文学奥林匹斯山脉的巅峰,成为了一部不朽的超现实主义佳作。从此,布勒东和娜嘉的名字一起被人们记住,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成为缠绕在研究者和读者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
“我是谁?”
这是布勒东在《娜嘉》开头提出的问题,也是个古老的问题。神话中的斯芬克斯就已经日夜踞守在城墙上,追问人是什么。这还是个艰深复杂、暧昧不明的问题。伴随着一声“认识你自己”的呼喊, 人们喋喋不休地争论了上千年——人的本质在哪里?人何以能够认识世界?哲学家前赴后继地用系统的、逻辑绵密的语言为它编造了许多个可能的答案,但无一能够网罗人类全部的疑惑。而在哲学的世界以外,艺术家也在努力以非理性的方式逼近问题的答案。
于是,我们看到布勒东说:“我是谁?若我破天荒地借用一句谚语来回答,那么,事实上,最终难道不就是要知道,我与谁‘经常交往’?”布勒东是在提示我们,要从与他者以及社会的关系里认识自己,为自己的存在寻找一个参照。而布勒东找到的那个坐标无疑就是娜嘉。
娜嘉,是“我”在街头闲逛时偶遇的马路天使。她美丽、神秘、来去匆匆,是布勒东眼中“自由的精灵”,但实则充满了鬼魅的气息。她总是打扮清简,游荡于大街小巷,衣食无着,生活处在倾覆的边缘,随时可能掉入卖淫的泥沼,又曾经参与走私、贩毒。娜嘉的奇妙、机灵与轻盈,伴随着危险和尖利。她像一个玲珑剔透的玻璃制品,远观时能见到晶莹的光泽,靠近了却容易被她的脆弱易碎而伤害。娜嘉远离了欧洲文学传统中天使般的淑女形象,也非那种坚韧不拔的新女性角色,而更加贴近波德莱尔笔下的妓女、小偷、闲逛者。
对于读者来说,娜嘉这样一个形象难免叫人又爱又怕、摸不着头脑。
她确实真实存在过,布勒东的日记可以作为一个佐证。但在小说里,她的形象显然又被扭曲了——布勒东写她的衣着、她的谈吐、她的蕨菜般的眼睛还有她信手勾勒的图画,这是他心目中的娜嘉,像描摹一张反复叠加过滤镜的照片。译者董强提到,“蕨菜般的眼睛”在法语中代表着一双深绿色、长睫毛的大眼睛,同时,因为蕨菜总是生长在大树的阴影之下,故也有依附、柔弱的意味。这更加印证了,“我”与娜嘉之间的共生关系,我们之间有一部分是相互重叠的,只有在两个角色的相互凝视中,每个人的形象与定位才会渐渐清晰。
她是一个符号
作为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家,布勒东以自动写作和追求绝对真实著称。
在《娜嘉》里,他坚持贯彻了自己的艺术原则——他任由思绪奔走,忠实地记录下了那些看起来没有逻辑的字段;同时,他援引了大量的照片和图画来证明故事的真实性——大到他所结交的著名人物,小到某天某夜他偶然经过的一家咖啡店,布勒东都给出了照片证明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但是书中最重要的角色,“我”的艺术缪斯,“我”的灵感之泉、力量之源——娜嘉,却是面目模糊、真假莫测的。
书中唯一一幅关于娜嘉本人的照片是合成的,由四双拼在一起的眼睛组成。据此,有人坚称娜嘉确有其人,甚至通过不断考据布勒东的生平来推敲她的真实身份(最终这一点得到了证实)。但是我们应该注意,从布勒东有意模糊娜嘉现实存在的那一刻开始,娜嘉的存在就具有了形而上的意义。不论现实中是否能够找到带着娜嘉影子的原型人物,娜嘉作为娜嘉就是虚构的,她是一个符号。
《娜嘉》中关于娜嘉的唯一一张照片,一双经过了拼接与蒙太奇处理之后忧郁的眼睛。
董强说:“有这样一类作家,他们会留下至少一个文学形象,成为他们‘异性的他者’,可以最完美地体现他们的想象世界:祥林嫂之于鲁迅,月牙儿之于老舍,等等,不一而足……对于布勒东而言,这位‘异性的他者’,无疑就是娜嘉。”
在董强先生所列举的例子中,总是男作家、女角色的搭配。男性的眼睛是猎人的眼睛,总是在打量、捕捉与凝视。于是,女性常常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一位男性作家的欲望对象,成为他自我形象的异性化身和他不断美化之后的一朵幻想之花。娜嘉的自由、神秘、古灵精怪对布勒东来说具有莫名而强烈的吸引力,这恰恰印证了布勒东本人强烈的缺失与急切的追求。
彼时,年轻的布勒东正刚刚举起超现实主义的大旗,汹涌的激情在他身体里激荡:“在那个年纪,我感受到一种四处弥漫的召唤,在学校的围墙里,我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存在一种模糊的欲念,那是我受到约束无法前去之所,但我内心深信,在那里,在任意某条街道上,真正与我相关的东西,涉及我本人的东西,同我的命运深度关联的东西,正受到召唤,即将上演”。娜嘉连同《娜嘉》中的那些街道、店面、剧场和人物,都不免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布勒东情绪的出口和今人在理解布勒东与超现实主义时一个小小的注脚。
尽管我们认为,布勒东的存在也离不开娜嘉的印证,但毋庸置疑,在这部作品中,布勒东才是掌握话语权的那个人物,而娜嘉是他手中的一块镜子,总是被他用来从各个方向呈现自己。
她是一条通道
娜嘉虽是一个存在着的人,却不是一个在书中被完整展开的形象,所以她并不坚实地负荷起某种确定的意义,而更像是半开的书、未完成的乐章和我们正位于中途的通道。对于娜嘉的阐释,有赖于书中其他文字提供的信息,还有我们对布勒东、超现实主义、法国文学、现代文学等一系列事物不断深化的理解。
娜嘉的涂鸦。左边的猫头鹰是“我”,右边的美人鱼是娜嘉。
不少评论者倾向于将《娜嘉》分为三部分,在第一部分里,布勒东开宗明义地以散文的形式将自己的文学与人生观念娓娓道来。
我要努力超越我所知道的自己的各种嗜好、我所感觉到的各种亲和力、我所受到的各种诱惑、发生在我身上并且只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件,超越许多我看到的自己正在做的动作,以及只有我自己才感受得到的情感,去寻找,我与其他人相比,差异性究竟在哪里,至少我的差异性建立在什么之上。
这就是他对“超现实主义”的阐释:所谓现实不是单纯的表面生活,而是超越表象之后发现的那些独特的的东西;但它也绝不是非现实,就如前文所说,它是某种和自我联系更紧密,甚至与命运冥冥之中暗合的东西。整部《娜嘉》就是一次超越表面的思考。虽然这些文字是以在场的形式出现的,但实际它们无一不是在回忆里被书写的。回忆的过程天然就包含了对表面现象的重组与反思,包含了对于感受和思想的添加与建构,甚至于我们能在字里行间捕捉到不少意识流的片段。
安德烈·布勒东,《娜嘉》,1928。
娜嘉的出场在第二部分。那是一次极富神秘色彩的邂逅,在作者回忆的渲染下有些命中注定的意味。
去年十月四日,就在那么一个我常有的完全无所事事、非常单调的下午,我在拉法耶特街上漫步……办公室、工作室都开始下班,两旁房子上上下下的门都开始关闭,人们在人行道上握手道别,开始有了更多的人流。我情不自禁地观察着这些面孔,看他们的姿态与动作……就在一座教堂前,突然我见到一名女郎,穿着非常寒酸,从对面走来,可能离我还有十步之遥。她也看到了我,或许之前就看到了我。
经过短暂的接触,“我”和娜嘉就建立起了某种心灵上的默契。她的一言一行都引人遐思——那深绿色的眼睛,“我是游荡的灵魂”这样诗意的回答,她对“我”莫名而强烈的迷恋与信任,最重要的,是她那些稚气未脱、略带野性的涂鸦。布勒东通过着重描写属于思想、性格与个人气质方面的东西,勾勒出了娜嘉身上那一层淡淡的光晕。他抓住了她的灵魂,将其呈现在读者面前。因为娜嘉那些神秘的画作,因为里面那些难解的符号,那些字母、面具、星星和希腊神话中的形象,我们不是被这位女性角色所吸引,而是被她所迷惑,被她激起了更辽远与广阔的思考。
第三部分是“我”厌倦并离开娜嘉的过程,并且“我”听说她被当做精神病关进了医院。
在这一部分,我们可以理解娜嘉此前种种不正常的举动,可以确证布勒东书写的真实性。娜嘉是真的疯了。或许是由于现实的催逼,或许是她的性格使然,或许如同布勒东一直思考的那样,人类的一生真的是由命运左右的,娜嘉的疯狂也是命中注定。但是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主人公对娜嘉失去了兴趣,娜嘉就像一条旧抹布一样被甩出了作家的视野。短暂的相遇与分别,所留下的只有我们的好奇与追思。
娜嘉的存在与布勒东对人生、艺术和美等事物的思考缠绕在一起。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混搭,也可以说娜嘉也是这些思考的一环——娜嘉、人生、美、艺术,这几个词语是并列关系。她并不是作为一个具有肉身性的女人而存在的,她也是价值的负荷之一,是被超越的对象,是布勒东寻找现实需要经过的通道。
她是无数可能的集合
我们可以把精神最伟大的冒险看作这样一种在无数美妙的陷阱中的旅行。真正的娜嘉究竟是哪一个?是那个向我保证曾与一位考古学家一起,整夜在枫丹白露游荡,寻找某个鬼才知道的石头遗迹的女人(我们可以自言自语,该到了在大白天去发现这个遗迹的时候了——但可能那男人就喜欢在晚上寻找!),还是那个最有灵感、最给人灵感的尤物,只喜欢做马路天使,因为大街小巷是她觉得唯一有价值的体验场所,在街上接受所有那些被巨大的幻想所吸引的人的询问的女 人?或者是(为什么不承认呢?)一个有时沉沦的女子?因为说到底,其他人都认为可以同她说话,觉得她只是所有女性中最可怜、最没有人呵护的一个。
在无数种扑面而来可能之中,我们并无充分的理由作为依据去选择某一种可能而抛弃其他可能。而或许,真正的娜嘉也就是无数可能在某种程度上的叠加,并不存在选择的需要,我们的生活——布勒东认为——就浸淫在这无数可能的中间,如同浮木漂在暴雨下的池塘,没有流向,就像我们没有方向,没有上游和下游,就像我们没有所谓的终极意义,只是起起落落,打转又打转。
正如超现实主义一样,是为了在浅层的现实之外另发现无限展开的本质的现实、心理的真实、命运的真实与精神的真实。作为一个流派,布勒东及其领导的超现实主义运动或许已经消歇;但是作为一种思想,它已经汇入了现代文学发展的链条,获得了更加广博而强大的生命。
我爱生活
我爱街道
我沉醉于种种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