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歌子》如何唱响日本：一场跨越千年的文化交流
《渔歌子》如何唱响日本：一场跨越千年的文化交流
唐代诗人张志和的《渔歌子》不仅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更在日本文化中留下了深远的影响。从嵯峨天皇到江户时代的文人，日本历代文化人都对这首词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和模仿。本文将为您讲述《渔歌子》如何跨越国界，在日本唱响千年的故事。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是大唐诗人写给湖州最富有诗意的广告，就在大历十年（775）的春天，在苕溪之上，在张志和、颜真卿、皎然等众人的唱和中诞生了。张志和的五首《渔歌子》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所描述的是以湖州为中心的太湖地区的风土景物，从不同角度表达了他隐逸的志操与乐趣。
张志和画像
张志和与他的《渔歌子》都富有传奇色彩。公元823年，也就是唐穆宗长庆三年，日本弘仁十四年，距离张志和“浮家泛宅，往来苕霅之间”首唱《渔歌子》，已经过去了48年。就在这一年，在一衣带水的唐王朝与东瀛日本各发生了一件跟张志和《渔歌子》相关的文化盛事：晚唐名相李德裕作《玄真子渔歌记》记述《渔歌子》失而复得之际，也正是日本嵯峨天皇唱和《渔歌子》之时。
嵯峨天皇的书法代表作《李峤杂咏残卷》
张志和的《渔歌子》问世后，不知什么原因一度失传了，致使唐宪宗“写真求访玄真子《渔歌》，叹不能致”。就在长庆三年（823），唐宪宗苦苦追寻十几年的《渔歌子》，终于被李德裕找到了，但唐宪宗已去世三年有余，最终未能亲眼目睹《渔歌子》的诗意全貌。李德裕时任润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他在《玄真子渔歌记》中详细记载说，“余世与玄真子有旧，早闻其名，又感明主赏异爱才，见思如此，每梦想遗迹，今乃获之，如遇良宝。於戏！”
行书《渔歌子》（湖州籍书法家费新我书）
就在日本弘仁十四年（823），嵯峨天皇在贺茂神社开花宴，赋诗吟唱，皇亲国戚、学者名流，济济一堂，君臣唱和《渔歌子》，揭开了“词”这一新兴文学样式在日本发展的序幕。嵯峨天皇亲作五首《渔歌子》：
其一：
江水渡头柳乱丝，渔翁上船烟景迟。
乘春兴，无厌时，求鱼不得带风吹。
其二：
渔人不记岁月流，淹泊沿回老棹舟。
心自效，常狎鸥，桃花春水带浪游。
其三：
青春林下渡江桥，湖水翩翻入云霄。
烟波客，钓舟遥，往来无定带落潮。
其四：
溪边垂钓奈乐何，世上无家水宿多。
闲钓醉，独棹歌，洪荡飘飘带沧波。
其五：
寒江春晓片云晴，两岸花飞夜更明。
鲈鱼脍，莼菜羹，餐罢酣歌带月行。
如果将嵯峨天皇五首和作与张志和五首原作相对照，我们不难发现，它们之间的艺术手法惊人地相似，张志和原作每首结句第五字均用“不”字，嵯峨天皇和作每首结句第五字都用“带”字。日本学者神田喜一郎的《日本填词史话》说：“天皇是以张志和词为蓝本的，并读二作，只觉得一种高雅的意趣见于其中。天皇不只是仿效原作的形式，而且深入到原作的神髓中去，这种境界使人为之倾倒。”
神田喜一郎《日本填词史话》
嵯峨天皇（786—842）是日本第52代天皇，在位期间大力推行“唐化”，从礼仪、服饰、殿堂建筑一直到生活方式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嵯峨天皇这五首御制《渔歌子》，使他在日本汉文学史上获得填词开山祖的地位。极有可能，在大唐天子苦苦寻觅之际，张志和的五首《渔歌子》却在东瀛日本完整地流播了。
《张志和垂钓图》（湖州籍画家俞明绘）
参加这次花宴的公主有智子内亲王也当场奉和了二首，每首结句都用“送”字：
其一：
白头不觉何人老，明时不仕钓江滨。
饭香稻，苞紫鳞，不欲荣华送吾真。
其二：
春水洋洋沧浪清，渔翁从此独濯缨。
何乡里，何姓名，潭里闲歌送太平。
有智子公主不愧是才女中的佼佼者，两首新词，无论命意或措辞，都淡雅有神。日本学者林鹤峰曾称赞她是“本朝女中，无双秀才”。
当时在座的还有滋野贞主，当时日本第一流大学者，他是日本编纂奈良朝以来诗歌总集《经国集》及一千卷巨帙《密府略》的总编，《交德实录》称他“精通九经，号称名儒”。滋野贞主也当场奉合了《渔歌子》五首，五首词每首结句都用“入”字：
其一：
渔父本自爱春湾，鬓发皎然骨性明。
水泽畔，芦叶间，孥音远去入江边。
其二：
微花一点钓翁舟，不倦游鱼自晓流。
涛似马，湍如牛，芳菲霁后入花洲。
其三：
潺湲绿水与年深，棹歌波声不厌心。
砂巷啸，蛟浦吟，山风吹啸入单衿。
其四：
长江万里接云倪，水事心在浦不迷。
昔山住，今水栖，孤竿钓影入春溪。
其五：
水泛经年逢一清，舟中暗识圣人生。
无思虑，任时明，不罢长歌入晓声。
江户时代（1615—1868）的日本知识界填词已相当普遍，把填词推向了一个长足发展的阶段，是日本诗人创作《渔歌子》的又一个高峰。张志和的词作，不仅为日本词学家所攀拟仿作，就是他的行谊、品藻也为日本文人所仰慕推崇。日本天保年间（十九世纪中叶）词人日下部香（字梦香，号查轩）作有一部《梦香词》集（刊印于1839年），他的好友翠岩为他的词集写了篇“序”，其中有云：“吾友查轩，萤窗叩寂，兔窟投闲，瓦屋三间，魏阔名心已扫，珠帘十里，扬州幻想全消。新开鹿水之遐除，宛缩莺湖之胜地。……混迹钓徒，遥慕玄真之逸致，托名词隐，每追万挨之芳踪。”对查轩淡泊功名利禄，寄迹江湖，追慕张志和之逸致，作了生动地描述。
日下部香《梦香词》
村濑栲亭，名之熙，字君绩，号栲亭，京都人，是江户时期后期儒者，以博学多闻着称，善书画诗词。村濑栲亭填词十一首，其中六首调寄《渔歌子》，风格各具民歌意蕴，现选其中的三首：
其一：
妻理钓丝孙戏翁，一家浑在云水中。
张志和，陆龟蒙，不知风情岂得同。
其二：
原田一半倚层坡，租税虽轻劳力多。
畦无水，奈秧何，踏踏翻车卷白波。
其三：
樵兄去尽独归迟，一曲村腔信口吹。
犬迂径，翁呼儿，林外孤灯初点时。
大窪诗佛，名行，字天民，别号江山翁，江户时代中期诗人。他有一首《渔歌子·题三浦廉父钓月庵，效张志和》：
斜照收时浪接天，数声长笛起山前。
孤岛月，断沙烟，一段情思属钓船。
梁川星岩，名孟伟，江户时代中期诗人，被誉为近世诗坛泰斗。他有一首《渔歌子·游城南而作》：
荒烟白卤小桥西，趁市归来各有携。
商帆落，海日低，䴙鹈洲上䴙鹈啼。
沙际蟹行航欲艘，潮痕历历夕阳中。
茜裙女，黄竹笼，相唤相呼拾海红。
在《渔歌子》问世后不到五十年的823年，张志和有幸生逢中日文化交流的鼎盛时期，其《渔歌子》遇上了嵯峨天皇这个异国知音。可以说，日本填词起始，同我国文人词的出现，时间相差无几。张志和《渔歌子》这种形式的词，在日本当时曾名之为“越调诗”。有关“越调诗”的格式，可以追溯到留存在《经国集》卷十四的《渔歌》等一系列作品。“越调诗”从文体结构和形式特点看，都是七七三三七的五行句式和字数，且有严密的韵律，与《渔歌子》的形式、句数、句式、韵律基本相同。
《录元真子词》（湖州籍书画家吴昌硕绘）
张志和的《渔歌子》体现了人类审美的一个共通性，那就是对自然山水的热爱，对自由生活的追求。不同国度有不同的习俗，但在观照大自然的风光上，则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国南北朝时期的陶宏景说过“山川之美，古来共谈”，我们完全可以补上一句“山川之美，中日同赏”。《渔歌子》的诗歌向往自然山水，流传至日本后，日本诗人在传诵的同时也发展了日本诗歌，进而自成一体，多以徘句之类的短句见长，却都蕴含着对大自然的深深眷恋和感动，不少的日本诗歌也蕴含着浓郁的自然气息。中国自魏晋开始，文人雅士尤好归隐，向往山水，张志和因文化传播偶然地成为影响日本诗歌的重要诗人，也凭借五首《渔歌子》成了中日文化交流的当然使者。
张志和水戏图
更令人感佩的是嵯峨天皇，他对“词”这种新兴文学形式的敏感，对张志和《渔歌子》的模仿，再次表现了他对中国文化的热情爱意。中国现代词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夏承焘在他的《瞿髯论词句》中有两首分别称颂张志和与嵯峨天皇的绝句：“羊裘老子不能诗，苕霅风谣和竹枝。谁唱箫韶横海去？扶桑千载一竿丝。”（咏张志和）“樱边觱篥进风雷，一脉嵯峨孕霸才。前世温馗应色喜，桃花泛鳜上蓬莱。”（咏嵯峨天皇）神田喜一郎在论及此事时，由衷地赞美道：“嵯峨天皇那种与最先进文化结缘的新人气派，真使人惊叹！”
嵯峨天皇画像
我们在褒奖张志和的《渔歌子》为中日文化交流作出的贡献时，必须颂扬嵯峨天皇“与最先进文化结缘的新人气派”。正是这种气派，为张志和的《渔歌子》创造了超越国界、传播日本的文化条件。当今世界的文化交流，确实需要更多更大的“与最先进文化结缘的新人气派”。
湖州西塞山实景写生（湖州籍当代油画家刘旭春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