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莱娜·费兰特的文学关键词
埃莱娜·费兰特的文学关键词
埃莱娜·费兰特（Elena Ferrante）是当代文学备受赞誉但也极其神秘的意大利作家。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在全球范围内获得了巨大成功，《我的天才女友》更是在2024年被《纽约时报》评选为"21世纪100部最佳图书"之首。这期我们围绕费兰特的新书《页边与听写》聊聊她的文学观。
2020年，费兰特受邀参加博洛尼亚大学的名家讲堂——"埃科讲堂"，她准备了三篇演讲稿《痛苦和笔》《蓝宝石》《历史与我》，由他人代为朗读。《页边与听写》收录了这些演讲稿，最后还附上一篇《但丁的肋骨》，是她在2021年应意大利学研究者协会（ADI）之邀，为"但丁及其他经典"研讨会准备的阐释但丁诗歌传统的演讲稿。
在这本书中，费兰特回顾了自己的创作之路，历数对她产生重要影响的作家作品，比如斯韦沃、伍尔夫、贝克特、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文学观，都对她的文学观产生了重要影响。我们这里主要讨论几个关键词：
1. 揭示：有些事要求被写出来，需要被写作的手捕获。——伊塔洛·斯韦沃
斯韦沃强调说，一切都源于一支笔和一张纸。斯韦沃揭示了写作者特有的一种"分离状态"：写作的人的"自我"和他的思绪分开了，在分开的同时，他能看到自己的思绪。那不是一个具体、固定的意象，他的"思绪幻象"处于动态，它会升起、落下，在消失之前，它要揭示自己，准确的动词就是这个——"揭示"（manifestarsi ），这个动作意味深长，让人想到它是用手完成的。那些浮现在我眼前、不断变化的东西，是活生生的，应该"用拿着笔的手捕获"，变成写在一张纸上的文字。
2. 形式：给一直追求平衡和失去平衡的状态赋予一种形式。
费兰特的小说，书名里往往有一个比较消极或负面的词，"烦人"、"遗弃"、"暗处"、"失踪"、"离开"……她说她喜欢的正是给她"‘一直追求平衡和失去平衡’的状态赋予一种形式，就像把碎片规整起来，等着它们再次变得凌乱。她说，当爱情小说最后变成了爱情褪去的小说，我觉得这才是好故事。当我知道，没人会发现凶手是谁，这样的侦探小说才开始吸引我。当我觉得没人会得到教育时，那些成长小说在我眼里才步入正轨。精彩的文字变得精彩，是因为失去了和谐的风格，开始具有丑的力量。那些人物呢？如果是光明磊落、言行一致，我觉得他们很虚假。当他们说一套做一套时，我会觉得他们很吸引人。"
《烦人的爱》就是这样：黛莉亚是个有文化、刚强、独立的女性，她把自己包裹在这个外壳里，带着异常坚定的决心，在一个"侦探"故事的模式中采取行动，后来一切——包括这个"侦探"故事本身——都渐渐瓦解。
《被遗弃的日子》也是这样：奥尔加是个有文化的女人、妻子、母亲，在一场婚姻危机中，她带着痛苦和机警在努力应对，直到一切——"婚姻场景"的类型本身——开始瓦解。
《暗处的女儿》更是如此：勒达也是个知识女性，她离了婚，两个女儿已经成年，她很自如地在一个小小的恐怖小说里行动，直到一切——"恐怖"小说本身——开始瓦解。
她钟意于在小说中呈现那些偏离、冲击、出人意料的颠簸，那些使人物依存的稳固棋盘陷入危机的时刻，那就是她的小说要抵达的地方。
3. 真实：正是那些"碎片"构成了真实。
费兰特在书中引用了一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真实的现实生活"是作家的执念和痛苦。无论能力多少，我们创作小说不是为了让假的看起来像真的，而是为了通过虚构，以绝对的忠诚说出最难以言说的真相。
她在不自觉的状态下，从追求绝对现实主义，变成了持怀疑态度的现实主义者。她逐渐意识到，"只有当我也作为外界的一部分在讲述自己时，我才能讲述外界"。在文学写作中，永远不可能把碎片的旋涡，强行规整在语法和句法的框架下，正是这些"碎片"构成了真实。
她认为抵达真实的路径不是创造，而是重新创造。她说，写作的"我"最严重的错误、最大的天真是"鲁滨孙式"的：也就是把自己想象成鲁滨孙，享受着荒岛上的生活，假装从船上带下来的那些东西对他的成功没什么用处；或者像一个新时代荷马，不对自己说实话——其实他加工的是人们已经口口相传的东西。我们不是在创造，而是在重新创造"真实的生活"。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会努力寻找一种方法来讲述"真实的生活"。
4. 风格：写作就是每次都会踏入一片无尽的墓地。
有人会说，"这位女作家有自己的风格"。费兰特说，我们绝不能听信这些奉承。
"写作就是奇迹般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有自己的语气。"她劝我们必须放弃这种想法。
"没有任何词语真正属于我们。"她说我们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费兰特提醒我们，"写作就是每次都会踏入一片无尽的墓地，那里每座坟墓都等待被亵渎；写作就是沉浸于已经写就的一切小说、散文和戏剧，无论是伟大的还是流俗的文学（只要用得上），并在旋涡般纷乱复杂的个性中，形成自己的写作；写作就是占有所有已经写就的作品，慢慢学会使用这些巨大的财富"。我们要学会"自如运用我们所处的牢笼"，这是关键所在。我们要先处于一个形式之中，然后打破它，因为这个形式无论如何也无法容下完整的我们。这样一来，一种意想不到的真相会冒出来，首先让我们自己感到惊异。
她在讲稿的结尾写下了一段震耳欲聋的话：如今我想，如果女性创作的文学作品想要获得认可，想要写出自己的真相，这需要每一位女性都出一份力。在很长时间内，我们要暂停区分写出平庸作品和写出传世之作的作家。我们要共同对抗糟糕的语言，它在历史上一直没有接纳女性的真相。我们要彼此交融，把我们的天分融合在一起，不让任何一行文字消失在风中，我们一定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