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物吴中丨秋收品稻
名物吴中丨秋收品稻
深秋时节，苏州一年一度的水稻收割工作展开。农民们怀着忐忑的心情，祈求天气能够风偃雨止，顺利取得稻米的大丰收。
秋收水稻 图源：吴中太湖文旅
根据考古发现，苏州有着数千年的稻作经验心得，在水稻品种的研究上取得丰硕成果，其中的大成者乃是明代吴县农学家黄省曾。他秉持着科学理性的分类方式、形象生动的命名准则以及顺应天时的时令观念，撰写出水稻品种专著《理生玉镜稻品》，可谓吴中稻作第一人。
开风气之先的稻品
中国最早的水稻品种志是宋代官员曾安止编写的《禾谱》，其在流传的过程中不断缺失散佚，目前原版已不见踪影仅保留部分内容。故而成书于明代中叶保存完好又一再出版的《理生玉镜稻品》，便是现存最早内容最完整的水稻品种专著，在中国农业史上占据重要的地位。
黄省曾以严谨的理性精神、科学的分类方式写作《稻品》并非孤例，当时江南文人圈受到格物思想影响，涌现出一批科学爱好者，比如翻译《几何原本》的徐光启、撰写《天工开物》的宋应星等。
《诗经豳风图卷》（局部）十月获稻马远 (传) 南宋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理生玉镜稻品》一书中的“理生”是指料理生计，表明黄省曾亲自下田种过水稻；“玉镜”不知何解，可能是指对水稻品种开展系统整理和深入研究，像一面镜子反应明代水稻情况；“稻品”源自九品中正制，品鉴各类水稻划分高低上下。从书名中可以看出黄省曾的自信与博学。
《稻品》对明代的四十多个水稻品种进行了细致而严谨的分类。黄省曾首先对“稻”下定义，提出“稻之粒，其白如霜，其性宜水”，表明水稻的生长需要良好的水热条件。他按照米粒的口感，将具有黏性的水稻称作“糯”，也可叫作“秫”（shú）；没有黏性的水稻称作“秔”（jīng），又叫作“粳”；米粒小没黏性的水稻称作“籼”。现代科学家沿用了黄省曾对水稻的分类方式与名称，将“糯”“粳”“籼”的概念保留到今日。
此外，黄省曾按照科学理性的态度介绍水稻的各个部位。在介绍某个水稻品种时，黄氏首先介绍米粒的质地与颜色，比如“其粒细长而白”“其粒小而色白”等。对水稻的秆与芒也有着细致的观察，比如“秆软而有芒”“无芒而秆矮”“糯无芒，粳有芒”。对水稻的籽粒数量更是大书特书，比如“一穂而三百余粒者，谓之三穂千”。
黄省曾按照水稻各部位的差异而将之分门别类，相当接近现代意义上的植物分类学，为《稻品》一书增加了极强的科学价值。黄省曾对水稻的命名颇为形象生动，有着极强的画面感与文化含义，可谓取名的行家里手。“乌香糯”指米粒颜色乌黑、口感芳香的水稻；“芦黄糯”指适合酿酒、风味绝佳的水稻；“瞒官糯”指米粒口感差、颜色鲜亮的水稻；“小娘糯”指不耐风水、抗灾性差的水稻。黄省曾或以外形颜色或从习性用途等方面，抽取稻种自身最大的特点加以命名。
水稻成熟 图源：今日相城
今日苏州地区广泛种植南粳46、常香粳1813和宁香粳9号等水稻品种。此类水稻具有口感香甜、高产抗灾等优势。名称之中包含的数字，表明其在稻作育种实验中的编号，也体现出现代农业与科学研究密不可分，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与技术。稻米作为贴近百姓的日常主粮，生硬的名称似乎缺少亲切感令其与民众产生隔膜，如能继承黄省曾的取名方式，或有助于继承传统文化、弘扬民族精神。
顺应天时注重节气时令是《稻品》的核心理念。黄省曾着重讲述了各类水稻的生长周期，比如中秋稻“四月而种，八月而熟”，红莲稻“五月而种，九月而熟”，虎皮糯“五月而种，十月而熟”。根据生长周期的不同，黄省曾将水稻分成早稻与晚稻，与今日早稻、中稻、晚稻的分类方式颇为类似。在诸多水稻品种中，黄省曾对占城稻的介绍最为详细，《稻品》原文如下：
其粒小而色白，四月而种，六月而熟，谓之六十日稻。又迟者，谓之八十日稻。又迟者，谓之百日赤。而毗陵小稻之种，亦有六十日籼、八十日籼、百日籼之品，而皆自占城来，寔耐赖水旱而成实，作饭则差硬，宋氏使占城，珍宝易之，以给于民者。在太平，六十日籼，谓之拖犁归，有赤红籼，有百日籼，俱白稃而无芒，或七月或八月而熟，其味白淡而红甘。在闽，无芒而粒细，有六十日可穫者，有百日可穫者，皆曰占城稻。
占城稻根据成熟时间，分成“六十日稻”“八十日稻”“百日赤”，生长周期快，又能耐水旱灾害，故而其口感虽不佳却能在江南扎稳脚，更是在安徽福建等地广泛传播。
今日在农产品的培育过程中，借用了农药消灭杂草害虫，用化肥快速恢复地力，用人工降雨缓解旱灾，可谓将科学的一面发展到极限，颇有人定胜天之感。然而在此条件下，官方下发的农业文件中屡屡出现，休耕农田恢复地力的建议，似乎在遵行着传统农业社会中的时令节气观念，与《稻品》中所表现顺应天时的想法有所重合。目前苏州当地既在利用新型的高科技耕作，比如无人机喷洒农药，大型机械收割脱粒一体化，也在执行休耕政策保养土壤肥力，顺应大自然的规律。
《耕织图》之插秧 仇英 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四五百年前，黄省曾便以卓越超然的眼光，将科学与传统结合在一起，通过科学分类、特色命名以及顺天应时的三种方式，启迪后世学者，给今人留下启发与经验心得。
先富后贫的耕读人生
能够写出水稻类专著《稻品》的杰出学者，其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恐怕用“耕读”二字最能恰当形容黄省曾的人生经历。
黄省曾（1490—1540年），字勉之，号五岳山人，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其六世祖黄昭信追随明太祖朱元璋征战天下，因功封到吴县任职，在苏州开枝散叶。出身功臣家庭的黄省曾自小锦衣玉食，接受良好的文化教育，成年之后专心科举仕途，可惜屡试不第耗尽家财，晚年迫于生计亲自到田里务农，有一线的农业实践体验，从而在农学方面颇多建树，甚至妙笔生花写出总结南方水稻品种的著作《稻品》。
《东庄图册》之稻畦 沈周 明 南京博物院藏
黄省曾从小酷爱读书，在其本人的文章中自夸道“八岁能文，十岁通经，弱冠知君臣父子之理”，言语之中颇为得意，在科举上也考取过举人，证明自身能力，可惜未能考中进士步入仕途。其文学才能响誉苏州，《（崇祯）吴县志》记载苏州一地有“黄家二龙，王氏双壁，皇甫四杰”的说法，将黄省曾与其兄长黄鲁曾当作苏州文人的表率，堪称吴中文坛领军人物。
黄省曾因读书而藏书，其父亲在分家产时“各析以千余金”。手握巨额财富的黄勉之专心学问，重金购买珍本古籍，又缺乏料理产业的才能，坐吃山空之下，最终家徒四壁，空藏万卷书，成为贫寒文人的典型代表。迫于生计黄省曾带着家人在乡间务农，甚至作《悼妇篇一首》描绘田园生活：
妇乃司中馈，种种各有规。
膳给尊卑飨，方敢食其馀。
惜米白玉粒，视薪珊瑚枝。
躬理蚕与麻，粗帛当襜褕。
乡居期间，妻子管理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家中生活拮据，她量柴当炊数米下饭，勤俭节约到极点。此种环境下，黄省曾自然熟悉农业生产的方方面面，也为其成为农学家打下扎实根基。
《石仓历代诗选》卷五百(明)曹学佺 四库全书本
黄省曾的农业实践，半是来自从小的兴趣爱好，半是来自清贫的生活。黄省曾自小爱好种植花草，成年后更是建有“南星草堂”，在里面培育各类花卉兼种植药材，写有《南星别业树艺览泛胜之书》记述园艺生活：
少小爱桑麻，农书凡几家。
圃栽常抱露，池步屡逢霞。
青粉衣沾竹，红烟盏媚花。
山图还种药，不遣鬓生华。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爱园艺的黄省曾自然对农书产生偏爱，南星草堂便是一个实践基地。他迎着朝霞与露水，漫步园中观赏自己亲手种下的娇花药草。
《嘉禾草虫图》吴炳 南宋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除了文雅的园艺爱好外，晚年家道中落的黄省曾学着前辈陶渊明，“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奋斗在劳动的第一线。在辛勤劳作中，因科举不顺而产生的郁闷之气也渐渐消散，《临病咏怀九首·其三》一诗最能体现：
数亩负郭田，躬耕力锄耰。
妻孥免餔糠，我愿亦已酬。
嗟此蒲柳躯，安胜千岁忧。
聊随草木荣，欣欣乐中丘。
黄省曾的农耕生活堪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的典范。他甚至用“安胜千岁忧”嘲讽在官场终日奔波忧愁憔悴之人，认为身体的劳累远远轻松于精神的疲惫，对自己耕读人生颇为自得。
《嘉禾图》佚名 元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除耕读外，黄省曾性格开朗为人阔绰，经常参与文人聚会，在江南文人圈中交游广泛，有师长前辈如户部尚书王鏊、心学宗师王阳明，有至交好友如吴中名宿杨循吉、画坛名家文徵明。丰富的交往聚会拓展了黄省曾的见识，在文人学问交流切磋之间，学术水平不断提高，为其成为农学史上罕见的高产作家奠定基础。
《耕织图册》（局部）冷枚 清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古代文人常以啬园、耕夫为名，实际上多是随性游乐，持续躬耕的很少。黄氏则是例外，不善经营的他衰年穷困，只得下地务农，天教得他还有一手文字功底，总结归纳出诸多农书，在文化人的小赛道中趟出一条路。
制造黄省曾
目前学术界在分析某位名人时，通常用“制造”二字解构其时代中的各个片段，最终探究出其取得成就的各项因素。究竟是哪些因素制造出一个在多方面领先时代的黄省曾？深入观察其所处的时代环境后，可以发现关键因素是科学的思想观念与苏州丰富的方志资料。
黄省曾的科学理性思维，令其成为中国古代难得一见的反对封建迷信，宣扬朴素唯物观的学者。比如在《难“墓有吉凶论”》中，他旗帜鲜明的反对当时盛行的风水学说，甚至用帝王陵寝作例子，认为皇帝死后所藏之地绝对是风水学上的宝地，却无法避免王朝兴灭，更妙的是指出风水师自家都不能大富大贵，需要给人帮闲为生，证明风水之说的荒诞。其文章有理有据逻辑严谨，具有相当超前的科学观念，勿怪乎能写出条理清晰思路明确的各类农学著作。
《宣宗嘉禾图》朱瞻基 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苏州传承千年且不间断的方志资料，也是黄省曾成功的一大助力。有学者考证，《稻品》一书吸收了《吴县志》《姑苏志》等苏州方志资料，在吸收前人经验的基础上，黄省曾又结合自身务农的实践，将书上的文字与具体的现实两相结合，避免了文人常犯的理论与现实脱节的弊病。
《稻品》一文只有千余字，篇幅过短不能单独成书，经常夹杂在书商编辑的各类丛书之中。《稻品》资料详实可读性强又能指导农业生产，类似于今日的高赞文章，被各大书坊印刷出版，现存有《夷门广牍》《百陵学山》《广百川学海》等不同版本，可见其受众之广、流传之远。
《稻品》作为一篇出自地方志而又高于地方志的农学著作，以其特有的语言风格与科学理性思维，保留了明代及以前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水稻品种资料，对今人研究中国水稻变迁，特别是占城稻的传播种植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
《耕织图》之拔秧 运秧 楼璹 南宋 狩野永纳摹写 和刻本
《江苏农业史》认为《稻品》是黄省曾最重要的农学作品，更是中国现存最早的水稻品种专著，是研究苏州稻作历史的重要参考文献，是第一次较为全面展现江南稻作面貌的著作，是研究江南稻作品种的坐标。《中国科学技术通史》则肯定了《稻品》的科学分类与对各类水稻品种的划分和命名，肯定了黄省曾记述水稻籽粒、质地、产量等因子的贡献。
在制造黄省曾的过程中，既有着朴素的唯物主义科学观念，又借用苏州当地丰富的方志资料，再加上黄省曾亲身务农的实际体验，聚集了天时地利人和三大因素，可谓吴中历史大事件。
结 语
刻石苏山死左等残字墨拓本（局部）佚名
汉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民间百姓将“苏”的繁体字解释成鱼、米、草三字的组合，传神地展现出苏州鱼米之乡的特点，也体现出水稻在吴中文化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黄省曾似乎是在身体力行地解构繁体“苏”字，用尽毕生精力解释苏州何以是鱼米之乡。在此过程中，他写出《稻品》《蚕经》《鱼经》《菊谱》四篇农学巨著，奠定在苏州乃至中国农学史上的超凡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