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景忠：抗日战争胜利时蒋介石的复杂心境
曾景忠：抗日战争胜利时蒋介石的复杂心境
1945年8月15日，当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传来时，作为中国国民政府元首的蒋介石，却表现得异常平静，没有丝毫的喜悦。相反，他感到"惭惶"和"耻辱"。这是为什么呢？本文将通过蒋介石的日记和历史记录，揭示他在抗战胜利时刻的复杂心境。
蒋介石在抗战胜利后的复杂心境
波茨坦公告引发的"国耻"
1945年7月，美、英、苏三国首脑在波茨坦举行会议，讨论对战败国德国的处分和战后欧洲秩序的安排。会议期间，由美国起草、经英国同意的《美中英三国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简称"波茨坦公告"）要求所有日本武装部队无条件投降。苏联对日宣战时，也表示同意该公告精神。
蒋介石对未邀请中国参加，内心就不满意。7月25日，行政院院长宋子文接阅后，打电话报告蒋介石。宋在电话中告知蒋介石，杜鲁门总统来电报，要求在24小时内答复对公告是否同意，否则美、英将单独对日发表，故要求蒋立即认可。蒋介石感到限这样短的时间答复，"形同强制"。宋又说，美国驻华大使哈雷（一译赫尔利）也是如此要求的，并说，如不及时答复，美、英单独发表，对我不利。蒋介石坚持说，他必须审阅公告的中译全文，明天再确定答复。宁可美、英单独发表，我也不能不看全文即作答复。
次日，外交部次长吴国桢送来波茨坦公告译文，蒋介石详细地审阅。这时哈雷大使也来了。他直告哈雷大使：中国为对日战争的主要国家，未得中国同意，联盟国对日任何言行不得单独发表。美、英对此等重要问题之协商，必须给中国从容时间考虑。并且，原电第一条说，此公告由美国总统与英国首相商定，而未及中国主席，更为不当。蒋介石提出要求：公告中必须增加中国主席，而且置于英国首相之前。应照此修正，余可同意发表此公告。哈雷答允遵办。
通过此事，蒋介石感到："美国国务院对华蔑视之态度，及其成见之深矣。故外交姿态不得不重加研究也。"
蒋介石后来在日记又写道："中、美、英联合对倭寇警告，为国际上实一大事，然受美国限期答复之无礼要求，又增我一国耻。"他把限时答复此事上升到国耻的高度。蒋介石对于盟国是否以平等态度对待中国非常敏感。7月29日上午，哈雷见到蒋介石时，就上次三国公告（波茨坦公告）限时答复表示了歉忱。当日蒋介石记载："美、英、中三国对日警告，昨日照余修正者发表，今已见报。"
日本投降，复杂心境
8月15日，日本天皇广播接受波茨坦公告的诏书。8月底，美国军队在日本登陆，盟军最高司令部（总司令麦克阿瑟）开始实施对日本的军事占领。9月2日，在停泊于东京湾的美国密苏里号军舰上举行盟国接受日本投降的仪式。中国代表徐永昌参加受降仪式，在日本投降书上签字。
蒋介石在1945年8月11日的日记里，做一周回顾总结时说："自星（期）五夕获得日本投降报告后，民众兴奋若狂。此只有廿五年（1936年）圣诞在西安脱险时之情状，可与相比也。"这是说，民众欢庆抗日战争胜利的兴奋程度，差不多与西安事变和平解决，蒋介石回到南京时的情况一样。他接着说："星（期）六上午在国府开会时，民众代表前来表示时，其精诚发自内心的一种狂欢，殊令人不得不对之感激与惭惶。"当举国欢庆抗日战争胜利，广大民众无比喜悦之时，蒋介石甚少欢快心情，反而"忧惶与耻辱，毫无快乐之感"。
对蒋介石来说，抗日战争的结束，他感慨万端。同时，处置日本投降，接受沦陷地区，万事纷杂待理，原来抗战阵线中隐伏的国内矛盾摩擦必然暴露出来，比起外敌当前，全国一致抗日的局面，更加复杂繁难。对外，国际上也会遇到各种问题，就在盟国内部也有许多矛盾和摩擦。所以，他毫无快乐之感。
反攻伊始，心生感慨
中国正面战场反攻伊始，日本迅速投降。蒋介石感到，原子弹的威力是促使日本投降的关键。早在1945年初，盟军反攻菲律宾， 2月下旬起，美机加强对日本轰炸。4月1日，美军开始在冲绳登陆，6月20日结束。这次战役空前激烈艰苦。日本陆海军死亡过88000人。美军攻势已经接近日本本土。日本战力耗损严重，无法继续战争。日本败局已定。
正当缅北滇西反攻取得胜利之际，中国战区1944年底、1945年初正在制订对日全面反攻计划，一度准备配合美军在中国沿海登陆作战。1945年春进行的湘西会战中，中国军队给予了日军重大打击。日军开始在中国战场上收缩兵力，中国逐步收复失地。7月3日，何应钦向蒋介石报告反攻作战的指导计划，14日作出攻略桂林、雷州半岛、衡阳、广州、香港的作战方案。反攻最早在广西展开，5月27日中国军队收复南宁，6月30日攻克柳州。7月28日收复桂林。8月12日，中国军队攻入全州，因生反复，17日方攻克，而此时日本已经宣布投降。
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中国军民付出了惨重牺牲。日本投降，抗战胜利，是用多少鲜活的生命，多少热血换来的呀！当日本即将投降时，8月8日，蒋介石想起一年前，衡阳保卫战中国军队英勇抗敌的惨烈景象："去年今日，衡阳失陷，内外交迫，实为最悲惨之一日。而今日前一日，则日本广岛受美国原子弹之轰炸矣，其报应之速有如此也。"他没有想到，对日作战的战局变化如此之快。
蒋介石认为，对日战争最后胜利的关键，是美国的原子弹。他说："（八月）七日，美国原子炸弹发现于广岛，九日发现于长崎，而十日二十时，日本乃宣布接受中、美、英在柏林发出的要求无条件投降之宣言。此原子炸弹不仅为解决此次世界大战之惟一动力，亦为十年内解决世界战祸之要素。科学之力如此之大，然无上帝赋予人类如此之神志（智），亦决不能有此发明也。而于我国之蒙恩沐福为更大。"至于苏联出兵，他认为，是出于投机："九日，苏俄对俄宣战，极尽投机取巧之能事。"
中国八年抗战消耗了日本的大量兵力和国力，艰苦支撑到太平洋战争爆发，然后与盟国共同抗击残暴凶狠的日本侵略者。但是，当战争即将结束日本快要投降时，中国军队还没有从自己的国土上把日军赶走。与盟国比较，相形之下，中国的国力实在太弱了。
在波茨坦公告发表后，7月28日，蒋介石晚宴苏俄大使后，观看了一部苏联攻克柏林的战争片和有关旧金山会议的俄国影片。他看到了那样宏阔激烈的战争场面，"不胜惭愧耻辱之感，然犹不能不鼓掌称道也"。苏德战争之初，苏联也有过大退却，但是斯大林格勒决战后，苏军反攻开始，一直深入到德国境内，攻占德国首都。这花了四年功夫。而中国八年抗战，国民政府尚局处西南一隅，大片国土还没有收复。蒋介石的惭愧感、耻辱感是不难理解的。
烦劳疲困，忧惶耻辱
蒋介石在8月12日日记中说："自星（期）五夕接得日本投降之报后，自知困难更多，责任尤重。一切接手与复员工作虽日夕赶办，亦不及现实需要之速也。此心但有忧惶与耻辱，毫无快乐之感。"
虽然日本投降，战争胜利，但接受敌军投降，结束战争的善后，收复沦陷地区等等，千头万绪的事待理，绝不比战时轻松。
可以从蒋介石在抗战胜利时刻一些事务安排的记录，看出他的繁忙和忧惶心理：
7月"反省录"：免除庸之（孔祥熙）中央银行总裁，改组行政院，实为内政之重大改革也。虽内忧外侮耻辱频乘，而强勉自制，努力前进，并未有衰颓之象，聊以自慰。
最后两周对俄政策之研究，与其他内外处置之决心，以及清理积案，用心最苦。党务团务毫无起色，最无办法者，亦为此也，奈何？
8月初，"本月大事预定表"，除确定反攻开始日期，准备胜利后收复沦陷区的军事、人事等，大事预定：反攻开始日期。北运部队之准备，空运飞机之督促。青年远征军之编训，政治工作。上海、天津、北平、青岛、武汉、东北各省市军政长官人选。东北军政领导与组织之发表。上海、北平、重庆、天津市长和粤、浙两省主席人选。云南、广东、浙江、上海各省市府人员之发表。新疆人选与设计计划。筹备国民大会事宜。共25项。其后还有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组织和人选……
8月13日，准备派傅作义入平津接受投降。田赋兵役停征一年
14日，每日祷告文中，"驱逐日寇"，改为"巩固统一"，又，"全线阵地，稳固坚强"，改为"巩固统一，稳固坚强，以后建设日日进步，步步完成"。
预定：决定中、美军接受敌军投降工作之共同纲领，核定全国军队部署，召集各战区长官会议，等。
15日，电邀毛泽东来渝，共商大计……
蒋介石有好多天的日记中，都记录了自己的心情感受。
7月28日，蒋氏感慨：环境所遭际者，尽是耻辱，内部所见者，无非紊乱。如何能生存于今日之世界，思之寒心，言之痛心。组织与训练，及作育人才之不可或忽矣。
8月2日：诸患一时同来，殊有不能胜任之感。
8月4日，"本星期反省录"：体力尚未复元，左目珠又发红点血经（丝）。各种难题与耻辱重重，苦痛益深，但每日有增无已，且无暇晷，心神尚能强勉撑搘。
8月18日：本周工作最繁忙，思虑最详切，时有应接不遑之感。
21日，近日忙迫困惫，以今日为最然。仍能支持强勉也。
28日，处理各项事务后，又召见十余人，疲乏极矣，而重要事多未处理也。
25日：昨夜梦兆为蹭蹬上进，达至顶上之象，其与去年同夜之梦，凄惨险恶，创痛钜深之状，固大不同也，可不忍乎？
8月底：本月事务最烦繁，而成就亦最大，终日烦（繁）忙，除午睡之外，几无暇晷，但心力颇健。
除了工作繁杂，身心疲困外，他还遇到许多不顺心的事情发生。
8月22日：我军游击队、忠义军等，皆不自争气，不遵命令擅向敌军要求枪械，以致日本向麦克阿瑟元帅抗议，军誉国格皆为之受其影响，不胜痛愤。
9月1日，闻冷欣陆军总部（副参谋长）派遣南京设立前进站之主任等到京，骄傲放荡，令人难堪。又闻我突击队到南京机场后，即抢掠仓库物品等事，不胜忧惶。军队无纪律，军官无常识，交通无工具，行动无自由，思之但有惭惶。如此国家，如此人才，不知如何立国矣！晚，军事会报，万事只觉人才难，与受制于外人为可耻。
人们不会想到，抗日战争胜利的时候，创痛钜深，烦劳疲困，忧惶耻辱，包围着蒋介石的心灵。
名为四强，时受欺凌
国内事困难重重，国际上麻烦多多。蒋介石与盟国之间也有矛盾摩擦。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国与美、英、苏等国结成反法西斯同盟，开罗会议，蒋介石与美、英首脑会晤，共商战后大局。后来中国参与联合国缔造，成为安全理事会常任理事国，中国跻身世界四强。但是，中国仍然是弱国，在盟国中仍受欺负。蒋介石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在与盟国相处中，不断感受到受欺侮的屈辱。
抗战时期，中国因英勇不屈抗击日本侵略，赢得各国的尊重，国际地位得到极大提高。美国罗斯福总统推重中国，但美中之间也有矛盾和冲突。突出的是，美国曾经要求中国政府将军事指挥权交给史迪威将军，酿成"史迪威事件"。1945年初，雅尔塔会议，美英背着中国答应苏联恢复日俄战争前帝俄侵略中国东北所获之权益。4月，罗斯福去世。蒋介石料到："自去年以来，罗之外交政策，显转为亲英惧俄而侮华，尤其对于旅顺主张让俄之一着，更为痛心。但其逝世后，美国对华政策，将比现在更坏。"
抗日战争胜利，日本投降阶段，蒋介石对美国处事蔑视中国独立地位，不能平等对待中国，非常气恨。前述对波茨坦公告稿征询意见时，蒋已对美国国务院轻蔑中国非常有意见。后来英美擅自画泰国与越南南部归东南亚战区，蒋介石认为，"事前毫不与我协商，仅以一纸通知，等于命令，只有忍受乎？"
8月18日记记载："美总统来文，关于接收日军投降之区域与办法，无异一纸命令，事前并未有任何之洽商，如泰国归英接收，毫不征求余之同意。"蒋介石甚至感到，美国外交词句，"几乎视我为其附庸矣"。可见，他对美国不满之深。
8月30日，何应钦报告，（接收沦陷区）运输迟延不决，依赖他力（指美国），不得不仰人鼻息，叹息无已。
9月初反省录：无时无地不感觉我国之落后与无能，尤以人才缺乏，百不如人为耻。如此国力，而跻于四强之林，益感惭惶无地，拮据不能自得矣。尤以军队之幼稚，军官之无识，更为忧愤不置。
中国虽名为四强之一，但实际上还是弱国，不时受到盟国欺凌。蒋介石具有强烈的民族情结，感受到受强权欺凌的耻辱。
庆祝抗日战争胜利的时刻，9月2日，蒋介石写道："雪耻的日志不下十五年，今日我国最大的敌国日本，已经在横滨港口向我们联合国无条件投降了。五十年来最大之国耻，与余个人历年所受之逼迫与侮辱至此自可湔雪净尽。但旧耻虽雪，而新耻又染，此耻又不知何日可以湔雪矣。勉乎哉！今后之雪耻，乃雪新耻也。特志之。"
9月3日，重庆百万民众举行庆祝抗日战争胜利的活动。十一时半，蒋介石由军事委员会所在地出发，在重庆市内进行检阅。他感受到："沿途民众，其发乎内心之一种情绪，对余所表示敬慕爱戴之精神，狂欢热烈，实非笔墨所能形容。卅年之苦心与奋斗，惟见此略得宽慰耳。然新旧忧虑终未能消除耳。"
所以，当举国欢庆抗日战争胜利时，蒋介石感到，旧耻已雪，今后还要洗雪新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