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权力与传统文化：电影《百鸟朝凤》的双维度解读
传统权力与传统文化：电影《百鸟朝凤》的双维度解读
电影《百鸟朝凤》以唢呐艺术为载体，展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化浪潮中的传承与变迁。本文从传统权力话语与传统文化两个维度对影片进行解读，揭示了传统文化在社会转型期面临的困境与挑战。
《百鸟朝凤》电影海报（图片来自互联网）
电影《百鸟朝凤》讲述了唢呐艺人焦三爷与其徒弟两代人之间传承唢呐技艺以及在时代变迁中唢呐文化式微的故事。影片展现了在中国社会在快速转型之初，中国传统文化受到巨大冲击、传统乡土权力话语与结构变迁的社会阵痛。本文主要从影片展现的传统权力话语与结构、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对影片进行解读，并结合当下以期实现审视和反思。
传统权力话语的展现与变迁
电影《百鸟朝凤》中，无论是乐曲《百鸟朝凤》本身及其象征意义，还是唢呐艺术的表演和传承，亦或是对传统乡土社会生活的展现，都直接或间接体现了中国传统权力的话语与结构。
乐曲《百鸟朝凤》源于一则民间故事。传说很久以前，凤凰还只是森林中众多鸟类的一种。凤凰每天都在不辞辛苦地劳作，收集果实，但其他的鸟类并不认可凤凰的做法，只是想着嬉戏玩耍。后来的一天，旱灾严重，森林的果树难以结出果实，鸟类再也找不到食物，面对这样的危急情况，凤凰将自己之前辛勤劳作收集来的果子分给了其他鸟类，挽救了森林的鸟类。为了表达对凤凰的感激之情，鸟儿们将各自身上最漂亮的一根羽毛编织成了一件百鸟衣赠给凤凰，并且推举了凤凰为百鸟之王。此后每年，鸟类都会从四面八方飞到凤凰身边来朝拜，因而形成了百鸟朝凤的壮丽景观。这一故事本身便蕴含着浓厚的权力等级意味，上至封建社会时期中国的君主，下至中国传统乡里制度中的乡长里长，都可视为故事中的凤凰，强调其权力的合理性。而乐曲《百鸟朝凤》在影片中更是处于了唢呐乐曲至高无上的地位，是权力的象征。
唢呐班的班主拥有着收谁为徒，传声予谁，决定唱几台等权力，而这些权力最终都集中体现在了乐曲《百鸟朝凤》上。只有被选定的下一任唢呐班班主才能学乐曲《百鸟朝凤》，体现了唢呐班班主对徒弟技艺、品行等多方面考量和选拔的权力；唱几台，是否唱《百鸟朝凤》由唢呐班的班主决定，本质上便是获得了对他人一生德行的最终“审判权”。“唢呐匠坐在太师椅上，孝子贤孙跪倒一大片，千感万谢的……”，影片中人们对唢呐匠的尊敬，特别是对乐曲《百鸟朝凤》的崇拜、渴望与追求，亦是对唢呐艺人的权力赋予。同时，影片中的唢呐还有着维系乡土基本礼乐秩序和道德规范的重要功能。由此可见，唢呐这一艺术为唢呐艺人带来了巨大的权力话语和社会地位，成为了一种具有权力象征意义的价值符号。
影片中无双镇人民的生活展现了传统乡村的权力话语与结构。从性别秩序视角来看，影片中女性始终处于低位。影片中主要出现了三位女性：焦家班班主焦三爷的妻子，游天鸣的母亲和他的妹妹。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依附于他人而存在。她们在并未留下属于自己的名字，而是依附于与他人的关系而在影片中呈现，她们始终没能登上台前，而是处于幕后，并无多少权力分量可言，这或许也是影片中权力话语暗含的视角。从社会等级权力视角来看，焦三爷无疑是地位的最高者，他是一家之主，更是焦家班的一班之主，对徒弟乃至无双镇都有着极高的话语权，而影片中展现的师徒关系、父子关系都深刻反映出了传统乡村背景下的权力体系。影片中游天鸣父亲游本盛看唢呐匠深受尊重，奔着《百鸟朝凤》的荣耀与权力，让儿子学习唢呐，也折射出了人们对传统乡村社会权力话语的渴求与向往。
随着社会快速转型，外来文化热潮的掀起，传统乡土社会的熟人模式向开放模式转变，传统乡村权力话语和结构发生着巨大变迁，逐步走向瓦解。影片中游天鸣的同学长生结婚时请游家班吹唢呐，以与游天鸣从小关系要好为由，不行接师礼这一唢呐艺术表演中最为严肃重要的环节，并在游家班演出过程中给每人发红包并让他们“别太当回事，随便吹吹得了”，可见唢呐作为当地曾经最受人尊敬的艺术在许多年轻人眼里已并不值得崇拜，出现“礼崩乐坏”的现象，这也游天鸣的内心产生了巨大的震撼。而西洋管弦乐队的出现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目光，对于传统的唢呐不屑一顾乃至挑衅，甚至与唢呐匠争吵扭打，可见唢呐所代表的权力话语体系已经解构，唢呐匠也不再拥有先前的崇高权力。影片中唢呐走向没落，焦三爷的其他徒弟纷纷另谋出路，不再听师父的话，诸如师徒关系等传统权力和等级体系正在瓦解。由此可见，影片中传统唢呐艺术走向没落可以说是传统乡村权力话语和结构在社会变革中走向瓦解的缩影。
传统文化的没落、传承与再发展
电影《百鸟朝凤》中，唢呐艺术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缩影，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社会飞速发展时期，现代化浪潮和西方文化浪潮的席卷下，传统文化式微，影片展现唢呐这一艺术文化所具有的深刻内涵，以及令人惋惜地走向没落，引发了人们对中国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的思考。
影片呈现和表达了唢呐作为民俗文化的内涵与重要性。影片中在多个情节中真实展现了唢呐这一乐器给人带来的文化感染和精神享受，在整体节奏较为平缓中给大众带来了较大的情感的冲击。影片中，唢呐无论是对于唢呐匠还是普通人都有着重要意义。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双重匮乏的年代，大多数人并没有多样的精神文化来源，几乎只能通过演绎当地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些民俗来满足精神需求，唢呐亦有着这样的功能。影片中焦三爷也说过：“别说婚丧嫁娶弄几杆唢呐闹闹，就是平时干活儿累了，大伙儿听一段也能解解乏。”在传声那天，焦三爷将要公布选定的继承人，院子里面挤满了围观的人，大家都期待这一重要时刻。由此可见在无双镇，唢呐早已超脱乐器本身而存在，更多的是人们的一种精神寄托，是当地人民精神家园的重要支柱，早已深深融入他们的精神血脉之中。由此引申出中国传统文化是中国人民精神支柱的重要主题。
影片描绘了唢呐艺术在传统乡土社会最后的盛况，在多重冲击和冲突下，唢呐艺术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焦三爷对唢呐有着强大的信念与坚守，用自己的生命传承这一艺术。在传承上，焦三爷更看重接班人的品行，认为这样才能让唢呐一代代传承下去，因而他将天赋高于游天鸣的蓝玉赶走，选择游天鸣为新的唢呐班班主。除了游天鸣刻苦的练习，更重要的是游天鸣的一滴泪——在看到父亲摔倒时的眼泪，在这滴泪中焦三爷看到了游天鸣的孝。影片中唢呐可以说是传统的代表，西洋乐器可以说是现代的代表，在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古典礼俗与消费主义的多重冲突与话语权争夺中，唢呐逐渐败下阵来，这可以集中体现在游家班在一次祝寿宴会演出时，面对现代的西洋乐队，游天鸣带领唢呐班正面交锋，然而并没有吸引回人们的目光，输得一塌糊涂，这对游天鸣还是游家班其他唢呐匠，或是师父焦三爷来说都是巨大的冲击，他们知道，唢呐陷入了尴尬的处境，人们不再对唢呐抱有崇高敬意，甚至是鄙视，从中折射出了西洋文化流行泛滥与传统文化流失消亡的问题。在工业浪潮的夹杂下，唢呐艺人被迫另谋出路，在钢铁森林中挣扎，也是传统文化式微下传统艺人生存空间不断被压缩的真实写照。
影片中对于唢呐的再发展并没有过多描述，但引人深思。影片接近尾声部分，县里文化局的傅局长找到游天鸣，请游家班吹一场唢呐，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记录下来，影片中游天鸣坐上了去城里的火车，唢呐后来发展如何，观众不得而知，但这样的留白手法更能激发观众对传统文化保护与再发展的思考，这或许也是影片所希望达到的目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兴起，对于走向没落的唢呐而言自然是一件好事，但唢呐自身应该如何再发展，这或许是影片留给人们的又一重要思考问题。从八九十年代传统文化走向没落再到进入二十一世纪非物质文化遗产议题的兴起，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是影片的又一重大主题，更是社会快速发展背景下的一个重大时代命题。
审视、反思与总结
影片以个体折射时代变化，回避宏大的历史叙事，但又蕴含时代发展过程中所面临的课题，引发了人们特别是对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问题的强烈思考，值得进一步审视与反思。
影片中的唢呐原本有着极高的地位，唢呐匠特别是唢呐班的班主被赋予了一些常人所没有权力，但这些权力存在着不合理性，这与其所象征的传统乡村权力话语和结构走向瓦解有着密切的联系。唢呐班的班主能够借助乐曲《百鸟朝凤》实现对他人一生德行的“盖棺定论”，这本身就有着较大的不合理性，而影片中所展现的传统权力话语和结构体系下的诸如性别秩序、社会等级秩序等纲常也与主流价值不再兼容，必然会走向消亡。
影片中唢呐及其所象征的传统文化由盛转衰是诸多综合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从传承角度来看，传统的传承方式难以维持。民俗文化的传统传承方式是师父带着徒弟亲授，由此出现的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师徒相传等思想逐渐成为传统文化传承的桎梏。同时，民俗文化的深层次技艺往往只会传授给极少部分的徒弟，正如影片中，乐曲《百鸟朝凤》一代只传一个人，形成了垄断的现象，民俗文化难有进一步的发展，甚至面临着因意外导致传承中断的风险。从艺人角度看，愿意坚守民俗本身，品行高尚的人越来越少。影片中焦三爷对唢呐的高度重视与传承是出于作为一名唢呐匠的高度责任感与使命，他用生命守卫着唢呐艺术，但真正能做到像焦三爷这样的凤毛麟角。许多艺人是将技艺作为谋生手段，正如影片中的二师兄等人那样，但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唢呐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占据着无双镇的重要位置，这在客观程度上推动了唢呐技艺的传承，但随着商业化浪潮的进行，仅仅依靠传统民俗文化难以维持生计，艺人便会另外谋求工作而放弃对传统文化的坚守，也就更没有新人愿意学习技艺，传统文化便在这样的断层中衰落与失传。即便是被焦三爷选为继承人的游天鸣，也与焦三爷在对唢呐文化的坚守上有不小差距。如焦三爷因查村长生前排挤异姓而拒绝查家人为其演奏《百鸟朝凤》的请求，而游天鸣在面对同学长生的轻视与不逊并未有所作为，但或许更多的是他对唢呐式微的无奈。从社会转型发展来看，西洋文化和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对传统文化产生了重大影响。改革开放以来，大量西方文化涌入中国，诸如西洋乐器等以新奇的面貌在中国吸引了大量目光，引发了热潮。伴随西方文化的流行，中国传统文化的生存空间不断被压缩，趋于落寞，或许焦三爷呕出鲜血的最后演奏，也是传统唢呐文化的悲歌。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兴起可以说是中国在经历八九十年代西方文化热潮后，进入二十一世纪时对传统文化的再审视，而这一进程今天仍在进行当中。揆诸当下，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面临诸多困局。面对传承难问题，需打破传统的师徒相传模式和垄断现象，适应主流价值观，需在政策扶持、专业指导等方面调动更多年轻人学习、传承传统文化，构建系统性、规范化的文化传承新格局。面对西方文化对传统文化的挑战，也应认识到传统与现代并不一定是完全冲突关系，一方面要重视传统文化的传承与保护，另一方面也要吸纳西方文化的长处，实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正如电影《闪光少女》展现了对中国民乐文化的传承，又结合了现代流行文化；“华阴老腔”继承者们不泥古，紧随时代发展潮流，实现传统文化为大众所知。此外，充分利用各类传播资源实现传统文化的再传播也是让传统文化走入大众的重要方法，电影《百鸟朝凤》的出品，本身也是对唢呐这一文化的传播，激发人们的关注与思考。在教育中融入传统文化的学习与引导，增强学生对传统文化的认识与认同，形成良性循环。促进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需要汇聚多方合力，如此才能让非物质文化在现代社会中焕发出新的活力。
影片以改革开放历史为大背景，在相对平缓的叙事中展现了传统权力话语和结构及其走向瓦解，实现了对传统文化没落、传承与再发展问题的呈现，回应了时代重大命题，对引导人们关注传统文化发展有着重要意义。影片出品人方励面对惨淡票房时在直播间下跪求排片，与影片中唢呐的尴尬处境戏剧性地形成了对照，更引发了人们的思考。影片中展现的带有封建礼教色彩的权力话语和结构在如今已近乎消亡，这是历史必然的结果，但唢呐文化所象征的中国传统文化在新时代依然需要传承与发展。如何认识、对待本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如何实现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再发展，实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是中国正在面临、必须回答、正在回答的时代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