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黄仁勋传记作者:聚光灯外的黄仁勋
对话黄仁勋传记作者:聚光灯外的黄仁勋
2024年3月,在英伟达南部园区的一间会议室里,传记作者斯蒂芬·威特正在进行黄仁勋传记《黄仁勋:英伟达之芯》的最后一次采访。这间会议室墙上挂着一块九米多长的白板,上面布满了彩色马克笔绘制的计算堆栈图,这些线条穿过弧形墙壁,一直延伸至隔壁的磨砂玻璃外墙。这里是英伟达创始人兼CEO黄仁勋的临时办公室——尽管他有自己的正式办公室,但那里主要用来存放商务书籍,他几乎不在那里办公。
《黄仁勋:英伟达之芯》封面(左)与传记作者斯蒂芬·威特(右),图片来源:湛庐文化
在过去的几年里,威特曾多次面对面深度采访黄仁勋,他在英伟达内部拥有前所未有的访问权限,是英伟达内部最认可的给黄仁勋写传记的不二人选。威特自己也希望了解黄仁勋更多,他阅读了大约700篇有关黄仁勋的文章,建立了一份黄仁勋生活、工作的档案。为了能与这位繁忙的CEO交谈,他曾不惜开车七小时只为获得五分钟的对话时间。他在各种场合见到过黄仁勋:演讲前的准备室、一家Denny's餐厅(黄仁勋曾在这里当过洗碗工),甚至是儿童科技课程的毕业典礼上。
威特自认为对黄仁勋已经足够了解,但就是在这最后一次采访中,当谈到“人工智能未来和风险”的问题时,黄仁勋当面对他说:“我觉得你找错采访对象了。”
对于技术,特别是人工智能的未来,黄仁勋持坚定的乐观态度。他从未担心过技术可能带来的风险,认为人工智能带来灾难性后果的概率为零。当被问及计算机是否可能超越人类智能时,他会不耐烦地反问:“难道计算器的出现就毁灭了数学吗?”在他看来,这类问题“老掉牙”“听得耳朵都生茧了”。
威特向黄仁勋展示了《2001太空漫游》作者阿瑟·克拉克(Arthur Clarke)20世纪60年代提出的观点:有机或生物进化已趋于完结,人类正站在无机或机械进化的起点,未来世界最智慧的生物将不再是人类,而是计算机的进化产物。
这场讨论却触发了黄仁勋内心深处的某种情绪,当时黄仁勋用了20分钟,以责备、愤怒与轻蔑交替的语气,质疑了威特的专业精神、采访方式,以及对项目的投入程度。
这让威特十分震惊且困惑,不过他也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兴奋,他后来在书中写道:“能成为黄仁勋愤怒的对象,从某种意义上说,竟也算是一种荣幸:这是每个进入他核心圈子的人都必须经历的考验。”
作为英伟达创始人兼CEO,黄仁勋已经连续30多年掌舵这家公司,将其从一家视频游戏设备制造商转变为全球AI革命的核心驱动力。2024年6月18日,英伟达超过了微软和苹果,成为了全球市值最高的上市公司,而黄仁勋本人也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
在公众场合,黄仁勋总是表现得友好、有魅力、幽默,毫无疑问是一个出色的企业家和演讲者。但是,随着交流的深入,威特惊讶地发现,黄仁勋在上台前“竟然很紧张”,并且“害怕公开发言”。
黄仁勋在GTC 2024演讲,图片来源:英伟达
威特眼中的黄仁勋,和那个在聚光灯下穿着标志性的黑色皮衣,如同一位“摇滚巨星”的黄仁勋不一样。
第一次采访
威特回忆起第一次采访黄仁勋的场景。那是在英伟达总部的一个非常简洁的会议室,黄仁勋突然就穿着皮夹克出现了,但他似乎有点不情愿地坐在那里,双臂交叉。威特被告知在第一次采访中不要问他任何个人问题,他也确实遵守了这一点。
他开始询问黄仁勋在青少年行为矫正学校的经历,黄仁勋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开始敞开心扉讲述这些故事。那是一次很棒的对话,后来威特说服黄仁勋让他写一本关于他的书。
高中时期的黄仁勋(右一),图片来源:波特兰阿罗哈高中年鉴、湛庐文化
获得信任
威特在英伟达内部拥有前所未有的访问权限,是英伟达内部最认可的不二人选。他取得黄仁勋信任的方式是通过深入了解黄仁勋的背景和经历。威特阅读了大约700篇《纽约时报》的文章,这些文章可以追溯到黄仁勋职业生涯的早期,他几乎建立了一份黄仁勋生活、工作的档案。
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威特注意到英伟达取得成功的关键技术——CUDA(英伟达设计研发的并行计算平台和编程模型)。在AI普及之前,CUDA实际上是一个失败的项目,大约持续了十年。这不仅花费了钱,同时还面临着股东和投资者的压力,他们不相信这个平台,但黄仁勋坚持了下来。
这种对项目的坚持和努力,让威特理解了黄仁勋的成功并非偶然,而是通过长期的坚持和努力实现的。这种同理心和理解,帮助威特获得了黄仁勋的信任。
黄仁勋的性格特点
威特用四个词来形容黄仁勋:凶猛(Ferocious)、无情(Pitiless)、负责(Responsible)和搞笑(Goofy)。这四个看似矛盾的词汇,恰恰反映黄仁勋性格的多面性。他可以在公司会议上严厉批评员工,也可以在家中成为一个喜欢开玩笑的父亲;他可以对商业决策坚定不移,也可以对家人表现出温柔;他可以对技术风险持乐观态度,也会十分在意公司的社会责任。
威特还举了一些例子:黄仁勋曾经因为要在一场棒球比赛中投出第一球而整晚失眠,也曾在他打过工的Denny's餐厅毫不犹豫地给服务员1000美元小费;他会责骂员工、冲人大吼,但他绝不会直接解雇员工,甚至会亲自挽留基层员工;他爱家庭,早年间会带孩子去游乐园玩,但他在游乐园也忙于和同事讨论工作,而让孩子们自己去坐过山车。
聚光灯之外的黄仁勋
在媒体眼中,黄仁勋就代表英伟达,两者密不可分。他已经连续32年担任CEO,一直在不懈地工作,基本没有休假。不仅如此,他基本上没有副手。英伟达的组织结构非常独特,没有首席运营官(COO),没有首席技术官(CTO),也没有首席市场官(CMO)。直接向他汇报的大约有60个人,这种金字塔式的管理结构非常罕见,只有他能做到这一点。
2008年,英伟达的一款GPU出了问题,闹出了“凸点门”事件,英伟达市值下跌了90%。黄仁勋在公司食堂召开了一场大会,把愤怒矛头直指一位资深且敬业的芯片架构师。在食堂的一角,架构师孤零零地站着,而黄仁勋则站在他的对面,不停地训斥了他至少一个半小时。大约有150位公司高管静静地目睹了这令人难堪的一幕。
你可能会以为黄仁勋会解雇那个架构师,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从不直接解雇任何人,他宁愿大声斥责员工,也不会解雇员工。
另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位一线经理的,他在英伟达管理着一个大约10个人的小团队,但是他觉得在这里工作太难了,想要离开。黄仁勋知道后来到了这位经理的身边,在会议室里恳求他留下。这位经理告诉我,他甚至不认为黄仁勋知道他的名字,而黄仁勋在恳求他不要离开英伟达。
黄仁勋在公众面前是个非常友好的人,甚至有点“傻乎乎”的,但很有魅力。但私下,他有时候对人会比较刻薄(mean)。另一点可能不那么明显,英伟达是目前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公司之一,但这种价值并不完全来自其已完成的成就,而是市场对英伟达未来几年的期待,这给黄仁勋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他需要证明他的公司值得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市场估值。
对比黄仁勋和马斯克
威特在书中多次对比黄仁勋和马斯克,他们都是极其出色的工程师,都会投入大量的时间到工作中,即使他们不是某个公司的CEO,也会发明和创造非凡的东西。他们都是有远见的人,但他们的远见方式不同。马斯克会从未来开始,然后反向推导。他会从自己站在火星表面的想法出发,然后问:“今天我需要做些什么来建立实现这一目标的系统?”而黄仁勋则是从自己现有系统能力出发,然后向前展望这些能力可能的发展方向。
黄仁勋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人工智能领域的领军人物,但当他看到机会来临时,他抓住了这个机会。所以他在某种程度上适应性更强,也更加灵活。他从现有的条件出发,顺势而为,不管这一方向会将他带到何处。
另外,黄仁勋不会主动制造争议,他不上X(推特),不会整天在网上和人争论,他会认为那是浪费时间。
2016年,黄仁勋向OpenAI捐赠了首台DGX-1,当时接收这一礼物的是——埃隆·马斯克,图片来源:马斯克X账号
人工智能的未来
威特最不认同黄仁勋的是在“人工智能未来和风险”问题上的看法。这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威特明白黄仁勋的出发点,但威特担心这些系统可能会取代人类。他不知道,在一个人工智能比人做得更好的世界里,人类还有什么角色,这让他有些害怕。历史正在走向一条不寻常的轨迹,一旦这些系统部署完成,很难说人类的角色将是什么。人工智能不同于人类历史上的任何技术,而我们对即将到来的通用人工智能(AGI)准备不足。
威特在书中写道:“这本书并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它更像是一部恐怖电影,最可怕的部分出现在结尾:没有解决方案。我们对人工智能的探索才刚刚开始,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感觉我还没真正完成这本书。但我的结论是,我们正在生活在一个激荡的世界中,黄仁勋正处于这一切的中心。”
威特的女儿八岁了,他无法想象她将要生活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与他成长的世界有多么不同,他的生活经验根本无法为她的未来做准备。也许是他反应过度了,但他曾跟约书亚·本吉奥(Yoshua Bengio)对话,他是图灵奖得主,几十年来默默研究着神经网络,但直到英伟达的GPU出现,神经网络才开始真正发挥作用。他每天都会去散步,他和威特聊天时说,ChatGPT发布几周后,他在蒙特利尔散步时也与威特有完全相同的感受。当时威特完全呆住了,他将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他的女儿和后代将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
威特没有答案,也无法想象。可能未来一切都会很好,可能黄仁勋是正确的,可能约书亚·本吉奥和威特只是过于担心了。一百年后,人们回顾科技历史时,可能会认为他们像卢德派(19世纪英国工业革命时期那些反对机器生产的工人,在现代社会语境下,引申为反对技术进步的人),当时他们反对工业化进程,现在看来却显得有些愚蠢。这种反对被后人当作历史上的一个笑话,也许未来的人会这样评价威特和其他一些表达过类似担忧的人。但威特真诚地认为,我们现在经历的变革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它甚至可能会比工业革命带来更深刻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