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一位“新武侠”派的现代主义者
古龙，一位“新武侠”派的现代主义者
古龙，作为新武侠派的奠基人之一，以其独特的现代主义创作手法和对传统武侠小说的大胆革新，在武侠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通过架空历史、提升节奏感、融入现代元素等创新手段，成功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的武侠世界。本文将深入探讨古龙作品中的现代性特征，以及他对武侠小说的革命性贡献。
“我们这一代的武侠小说，如果真是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开始，至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达到巅峰，至王度卢的《铁骑银瓶》和朱贞木的《七杀碑》为一变，至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又一变……现在无疑到了应该变的时候了！”——古龙
在 “应该变”上，古龙对武侠小说的形式和内容各个层面作了改弦更张的变革，把自己和金庸等区别开来。也因此，古龙成为“新武侠”的奠基人之一。
他的变革有一个焦点：增强作品的现代性。
古龙的现代主义技巧
首先，古龙抛开了“金庸们”的“历史主义”，完全架空历史，构筑了一个虚化时空的武侠世界。
他立足于现代文化和社会现象，摆脱史实束缚，任凭笔端恣肆，为小说置入大量的现代事物、现代意识，从而为观照现实人生，侧重于人性、心理的内在沉思和自省提供了更多的渠道。
接着，古龙提升了武侠小说的节奏感。
随着现代生活节奏的加快，读者对传统武侠小说细说慢道，情节曲折的写法已感厌倦，他们追求快节奏、多变化、强刺激的阅读体验。于此，古龙借鉴了散笔、诗歌的语言特色，锤炼出一种极为简洁的“散文诗体”文字范式。
他一反旧派小说大章节且不分段的描写，尽量减少冗长的描述，通常寥寥数笔就能勾勒出一个紧张激烈的情境。
《三少爷的剑》电影剧照
另外，为了把一个个急遽转换着的场面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古龙还吸收了背景切割、画面交错、镜头分摄等电影蒙太奇技巧。
在描写一些景观、事物、人物外貌时，古龙常采用类似电影拍摄中推拉镜头的描写程序，由远而近，由整体而局部，由躯体而眼睑，最终呈现其特写画面。
再次，古龙构造了一系列变幻离奇的情节。
古龙小说最为突出的特点之一，在于他吸收了现代侦探小说中悬疑、分析、推理等元素，并将之融入武侠小说中。他塑造的诸多武林高手，不仅武艺出众，而且智慧超群；不仅有好谋善断的本事，还有洞察幽微的分析推理能力。
《楚留香》即以主人公楚留香依据海上先后飘来的几具尸体所作的观察、分析、推测揭开序幕，并由此窥见武林中一个巨大的阴谋，从而开始其与无花和尚、石观音、神水宫主阴姬等一连串的斗智斗勇。
《绝代双骄》电视剧照
《绝代双骄》中，人物的机警灵巧更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甚至还有环中环，套中套的诡谲情节。如在欧阳亭地宫中，江小鱼围绕着暗器“天绝地灭透骨针”，进一句，说针已经发完，无用；出一句，还有三套针，未发完，招招先机，使奸诈的江玉郎也上当受骗。
这种斗智虚虚实实，一环扣一环，而其中的推理分析则精确细致，甚至具有现代科学的依据，使作品显得跌宕多姿而又不至于“失真”。
也因此，读他的小说时，读者犹如坐过山车，时而上下，时而回旋，惊险频出。这也古龙小说是最令读者着迷的地方之一。
古龙笔下的现代情事与现代意识
最能代表古龙小说现代性特征，也最能引起一部分现代读者共鸣的，是他在小说中倾注了大量的现代情事与现代意识。
小的如现代人特有的某种忌讳——女子怕胖；现代人常有的某种偏嗜——男人喜欢冒险、追求刺激；现代社会常见的某种场面——赌馆、拍卖场所的情景等。
大的如现代人建立的某种道德观念、伦理准则，新出现的某种心理特征等，其中有关男女情爱的现代情事描写就是代表。
与金庸笔下对爱情极为坚贞的儿女之情不同，古龙常描写一种浪子型的情爱。他笔下的女人们大多较为放荡，她们大多摆脱了一女不侍二夫，死守贞节的礼教束缚，建立了新的情爱观。
如《绝代双骄》中的铁萍姑曾失身于江玉郎，而胡药师原本爱着白夫人，但后来因胡铁二人在共患难中，由怜生爱最后结为夫妻。这种描写显然更具现代品格。
《绝代双骄》电视剧照
不过，古龙对情爱的描写也具有两种价值取向：一部分人物建立了更为现代的爱情婚姻观，如《绝代双骄》里黑蜘蛛对慕容九的毫无保留的爱，这是值得赞扬的情爱观念。
而另一些人则由放荡发展到荒淫。如果说，铁心兰、沈璧君为了救人而以身体诱惑对手还情有可原；那么小公子、白夫人等动辄投怀送抱的行为就只能令人视如敝屣了。
在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人物的“孤独感”是现代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古龙小说对这种“孤独感”的渲染也是其现代性特征的重要表征。
他小说中的主人公，几乎都能看到“洛根丁”（萨特的存在主义文学代表作《恶心》的主人公，一个充满精神危机，孤独、焦虑的人物）的影子。
如《三少爷的剑》中谢晓峰流落街头，挑粪喂马；《武林外史》中沈浪散尽家财，仗剑天涯；《多情剑客无情剑》里李寻欢辞去官职，云游四方；《天涯明月刀》里傅红雪更是直言“没有朋友”。
这种飘蓬断梗的生存状态，不止在于他们孤独的身份，是处于江湖的身不由己，还在于他们的“无根”，既不知从何来，也不知去往何处，没有归属，只是如“嬉皮士”一般，游戏风尘。
这种孤独又是那么无奈和痛苦，傅红雪的孤独是背负深仇大恨的重压；谢晓峰则是为摆脱“神剑山庄”世俗名誉；李寻欢的孤独是对林诗音的挚爱和朋友龙啸云之间情义的折磨。
他们本可以轻易地得到名利、幸福，但是他们还是选择了与痛苦、孤独为伴，决不放弃自己的追求而屈服于世俗的诱惑。他们宁可孤独地浪迹一生，甚至献出生命也要追求个性解放和人格自由。
《萧十一郎》电视剧照
但与“洛根丁”的忧虑、绝望、彷徨无助不同，他们在痛苦与孤独的困境中，始终充满了高昂的斗志，在绝望中坚守自我。如萧十一郎时常哼起的那首歌曲：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既充满了悲怆之感，又鞭挞了现代社会弱肉强食的残酷事实。古龙也正是在肯定人生存价值的基础上，颂扬着孤独的生命对困境下的抗争。
当然，“孤独感”虽然是古龙小说的现代意识极为明显的表征，但他对“人性”的刻画才是现代性特征的基础和内核。古龙一再声称自己以抒写人性为创作的中心：
“只有人性才是小说中不可缺少的，人性不仅是愤怒、仇恨、恐惧，其中也包括爱与友谊，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 ”
在他的小说中，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人性的冲突。这种冲突，基本上都是欲望的冲突——有太多的人物行动，都受“力比多”（现代心理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 “性欲论”的重要内容之一，即被包裹在潜意识和本我中的性本能，它成为决定人的行为的巨大能量）的影响。
在他笔下，不少冠冕堂皇的武林豪强，在金银珠宝、美味佳色面前纷纷落马低眉，显露原形，甚至他极力褒扬的楚留香，也是“对女人从来不会拒绝的”。
《绝代双骄》电视剧照
而当这种欲望受到压抑时，就往往产生变态心理，不少罪恶也因此而诱发。如移花宫主姐妹因追求江枫未成，便在江枫的后代身上酿造兄弟相残的悲剧；白飞飞和王麟花因自己的不幸命运(其母均为“快活王”所弃)而对所有的人怀着怨恨、恶毒之心；白夫人则是一个自虐狂和被虐狂，喜欢让人瞧她赤裸的身体……
古龙这样大量有意识地描写各种各样变态心理，并不时将罪恶的根源归结于本能的驱使或欲望的压抑，分明与现代心理学说不谋而合。
正因这种偏于欲望本能的人性观，他于是提出在写作时应该：
“开始写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应该体现人的优点，也应该体现人的缺点，这样便有人的感情。”
所以我们会发现，他笔下的人物没有绝对的善人与恶人，往往善恶参半，优劣难分。如江小鱼学会并超过了他的师傅们“十大恶人”的所有作恶手段，而且的确常常在用手段骗人，但他能明辨是非，居心善良，骗人只是出于争斗或求生的需要。
《绝代双骄》电视剧照
即使像“十大恶人”那样的歹徒，每个人多少也都有些真实的“可爱”之处，因为他们“恶”名在外，并不自加掩饰，他们干坏事，常是为了满足与生俱来的欲念，而在作者看来，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人对欲念的压抑和掩饰才是更可恶的事。
相比之下，江别鹤那种用“侠义”外衣掩饰欲念，暗地却于尽坏事的伪君子当然更可恨了。这是古龙颇具特色的善恶观，也是古龙小说异于传统小说的地方之一。
而且由于偏重于人的普遍性本能，古龙描写的女性常有一些共同特点。如善妒心理就几乎无一例外。那些心理变态人物不用说了，就是较为正直、单纯的人物如朱七七、黑珍珠、小仙女、段三姑娘、铁心兰等，也都不可免。
这种妒忌是一种理性所完全无法控制的冲动，如朱七七就多次在紧急关头因妒忌干出危及生命的傻事。
在生命观方面，古龙褒生贬死。他极力颂扬原始的生命力，对他所喜爱的人物，一概赋予“野兽般的活力”、“野性的吸引力”。
《武林外史》电视剧照
在他的书中，一些自杀者多为龌龊人物，而对于生的执着，则是襟怀坦荡的人物的共同特征，正如沈浪所说：
“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有活下去的信心，只有生存，才是人类真正的价值。”
出于求生的本能，这些武林好手常在生死关头，在似乎已无法解脱的困境中，依靠一种逼发出的内在潜能化险为夷。这虽然具有一定的浪漫主义色彩，但古龙显然认为，人在发出这种生命火光的时候，才是真实而值得赞美的。
他对原始生命力的钦慕和赞颂，也许是不堪于平庸而又陷入物欲的现代人心态的曲折反映吧。并且，这种生命力迸发所造成的情节的突变，又恰好迎合了现代读者。
古龙以这种偏于人的本能和欲望的“人性”刻画，在作品中灌输进大量的现代事物、现象、情绪、观念以及现代人行为的描写，显然是受西方生命哲学、心理分析、存在主义等各种现代思潮影响所致，它是古龙小说现代特征最主要的体现。
写在最后：
当然，古龙如此变革的动机，主要仍在于顺应时潮、取悦读者。他曾明确说过：
“写小说的最大目的就是吸引读者、感动读者，而人类的观念，随着时代不停地改变着;小说是虚构的，纵然是同样的故事情节，若从不同角度着手，也可写出完全不同的小说，因此未尝不可在小说中注入新观念，以满足读者求新求变的要求。”
有了这种努力，再加上适应现代审美情趣变化的各种艺术技巧的大量运用，古龙拥有大批拥趸，也就毫不奇怪了。